中国过重孝道之弊,孔子本人乃至整部民族文化都有责任。“君子务本,本立道生。”自是真理,普遍正确。水有源才不竭,木有本才繁盛,房有基才坚立。为人轻薄,随俗浮沉,拾人牙慧,无人格自立,哪来思想独立?为人有本是为学有道之根基,人文诸学尤其如此。然而人生不限于家室,孝悌远不足为建立仁道之本。可是孔子之世,犯上作乱成风:“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流亡)不保其国者,不可胜算。”孔门为天下安定、拯救人心,只有提倡仁爱。而唯一人人皆有的自然之爱,主要还真是基于宗法血缘的亲情,《管子·戒》已言:“仁从中出,义从外作……孝弟者仁之祖(所从出)也,忠信者交之庆也。”孔子要从世人心中发挖行仁的内在依据,就只好尽力放大孝悌亲情而推广天下,以至弟子有“孝本”之说。后儒更变本加厉,言德行不离孝道,大有将《孝经》代《论语》之势。不独儒也,杂家《吕氏春秋·孝行》亦云:“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纲)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韩非把荀子关于君臣、父子、夫妇三原则首次概括为著名的治世三纲,纲举目张,流毒千古:“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贤臣而弗易也。则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忠孝》)甚至说“孝君”不必孝亲却必须绝对“孝君”,否则,“不为人主之孝(一味死忠人主),而慕匹夫之孝(父慈子敬的天伦之情)”,则“国可亡也。”(《韩非子·亡征》)两汉二十几位不仁之主的庙号全冠以“孝”,西晋后“圣人以孝治天下”“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成了天下一致的呼声。帝主需要愚忠、家长要求孝养、老师喜欢听话、士人为仕途媚上……方方面面合力造成孝悌顺上的强大“时代需要”!上爱下之仁道遂被偷换成下敬上之孝道,儒学于是尊为国教,其幸欤不幸欤?不犯上就是好样儿,奴性促进专制的稳定,其为功也过也?一言难尽。文士善于跟风,竟造“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的歪说,御用文士鼓吹狂热每每超过人主法令。“亲亲,仁也”的说法风行了三千年,而孔子说的是:“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礼记·祭义》)民家和睦,不保君政必仁。只有人君推爱亲而爱天下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乃本立而仁道生矣。孟子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这里的“亲亲”主要指国君,意在防止宫廷权力变乱。即使作为道德感情的培育,“亲亲”也只是“仁之端”,非仁之本,爱亲之私,不得代替“爱人”之公。试看古今天下之权贵,亲其亲而害人之亲、子其子而虐民之子者,要多少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