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的意义是很难把握的。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了 解:一、浅\讲,此即视仁为德目的意义,即仁义礼智信中之仁。孟 子亦仁义礼智四德并举。这样,仁即仁爱,爱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都是仁的表现。这似乎比较简单而粗浅\。但德目的意义实不能尽孔子心目中的仁 之 根本意义,亦即不能使我们了解仁之深远的意义,丰富的意义。故须二、深一层讲以我这几年来的体悟,孔子的仁,就是「创造性本身」。孔子在论语中讲来讲去,对於仁有种种表示。假若我们能综括起来,善於体会其意义,则他那些话头只在透露这「创造性本身」。谁能代表这创造性本身?在西方依基督教来说,只有上帝。 孔子看仁为宇宙万物之最後的本体,它不是附著於某一物上的活动力。这「创造性本身」,後来又说为「生命之真几」。
仁之为宇宙万物之本体,首先它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从拨开一切,单看仁之本身的意义,在宋明理学家他们都不会有误解。但後来清朝的谭嗣同在其「仁 学」里,却把仁讲成以太,成为物理学的概念。这完全是错误。其次,此种精神实体要通过两个观念来了解:一为觉,二为健。觉是从心上讲。觉先不必从觉悟说,而须是从心之本身之「悱恻之感」来说。它有道德的意义。从悱恻之感看,觉就是生命不僵化,不粘滞,就是麻木不仁的反面意义。故我们现在从生命之悱恻之感来 了解觉。所谓健,即「健行不息」之健,此亦是精神的。这不是自然生命或生物生命之冲动。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诗经上说:「唯天之命,於穆不已」。中庸引此语而赞之曰:「此天之所以为天也」。「天之所以为天」即天之本质,天之德。儒家的天非天文物理之天,他重天之德。从「苍苍者天」,见天 之内容。这个天之内容,即天之德,也就是天道也。「唯天之命,於穆不已」。即天道运\行到那里,就命令到那里。故道运\至此,就在此起作用,运\至彼即在 彼起作 用。此「天行之命」是永远不停止的。纵使我们不觉到,它也在默默地运\行。故曰「於穆不已」。「於穆」是深远的意思。
中庸接著又说:「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此文之所以为文也」。文王的人格与天道一样,文王的生命与天一样。这就因为文王生命之背後,有真实的本体在 起作用,故能不堕落而和天一样的健行不息,故其德之纯亦「不已」。并不是今天如此,明天便不如此。这就表示一个健行不息的真几永远呈现在他的生命中。这句话用来说孔子也可以,因为孔子也是这样,所以我们才称他为圣人。孔子就由这地方点出生命的真几,点出仁的意义。故我说:仁就是「创造性本身」。有谁永远呈 现这「创造性本身」呢?孔子称「颜渊三月不违仁」,此可见「不违仁」之难了。你有时好像可以三年不动心,一直在那里用功读书,这不是比颜子还要好吗?其实这不算数。因为你用功读书,由於外面有个引力在吸引你用功。一旦那引力消失了,恐怕你就不会再用功读书了。而「不违仁」的工夫,是要通过一个人的自觉的, 自己要时时自觉不歇的在做成德的工夫。此谈何容易。
通过仁来了解性就很容易了。此不是时下一般所说的人性(Human nature)。孔孟所讲的性,不指生物本能,生理结构以及心理情绪所显的那个性讲,因为此种性是由个体的结构而显的。孔孟之性是从了解仁那个意思而说。所谓「性与天道」之性,即从仁之为「创造性本身」来了解其本义。人即以此「创造性本身」为他的性。这是人之最独特处。为人之性即为人之本体。它为你的本 体,我的本体,亦为宇宙万物的本体。只有人可以拿这创造性本身作他的性,而动物就只能以本能来作它的性。更不必讲瓦石了。瓦石之性就是其个体之结构。儒家叫人尽性,不尽性就下堕而为禽兽。「尽性」即充分实现此创造性之意。这创造性本身落在人处,为人之性。若从宇宙大化流行那里看,就是天道。性是主观地讲, 天道是客观地讲,此由仁那个观念而确定。此两面皆为仁所涵,贯通起来是一个观念。但创造性本身,就是生命的真几。我们讲恢复性,即恢复创造性本身。如何恢复呢?此就是孔子只是要人践仁成仁者,在孟子则要人尽性,尽性就是尽仁。尽性尽仁即可知天。此两点,即为孔孟立教之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