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论哲学值得注意,因为它代表了清末中国学人对哲学的认识,虽然只是初步的。清末的情况是,人们对哲学颇多诟病。王国维是怎样说呢?“夫哲学者,犹中国所谓理学云尔。”“‘哲学’之语,实自日本始。”(《哲学辨惑》)这个看法,虽然为人们所熟知,但是并不确切,因为据现在学者的进一步考证,哲学一词,是在华的西洋传教士先用起来的,后传入日本,国人遂以为自日本始,其实是传教士先用的。这应该是符合事实的,因为日本不是一个原创性的民族,它以学习西人为主。
王国维强调,哲学非有害之学。当时的人为什么会诟病哲学呢?还是因为自由、平等、民权这些个敏感问题,都与哲学有瓜葛。所以王国维辩证道,这些是法学、政治学问题,严格来说不是哲学的;而且这些东西也只是西方诸思想中的一种,不是全部。王国维说,夫哲学中亦非无如此之说,然此等思想,于哲学中不占重要之位置。霍布士之绝对国权论,与卢骚之绝对民权论,皆为哲学说之一。今以卢骚之故而废哲学,何不一思霍说乎?今若举天下之言民权而欲废哲学,可乎?且今之言自由、平等、革命者,果皆自哲学上之研究出欤?故不研究哲学则已,苟研究哲学,则必博稽众说,而唯真理之是从。且自由平等说非哲学之原理,乃法学、政治学之原理也。今则以此归狱于哲学,非也——吾所不解者也。
可以看到,王国维对哲学的认识,还带有早期的不成熟性,这是难免的。其实就哲学本身来说,事情并不复杂,哲学只分三部分:一是古希腊,再就是近代的英、德两系,主要就这个,这是具体的看。法国只有文人传统,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哲学,有也很浅薄。毕竟高卢民族心智发育不大健全。
由此,20世纪哲学在中国的流行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从此开场。王国维认为,哲学非无益之学;但是,无论中、西,人们往往认为,哲学乃逞虚之说,特不实诚,对此应该怎么看呢?王国维认为,就人类生活来说,纯科学与日常生活的关系都是间接的;直接实用的是医、工、农等。但是芸芸众生,不能只是满足于生理需要、吃喝拉撒,还有精神和心灵的诉求,否则人生不是太苍白、太乏味了吗?所以说,人心一日尚存,哲学一日不亡。
王国维说,中国现时研究哲学,甚属必要。方今我国谈教育的多,而不喜言哲学。但是言教育,则不能不讲教育学;而教育学只是心理学、伦理学、美学的应用。心理学与科学的关系近一些,但伦理学、美学则是哲学中的两大部门。人类心灵,无非是意志、感情、知力几大方面。而三者的理想,就是真善美。哲学就是关于真善美的原理的学问。教育的宗旨,就是要造就真善美的人物。所以说,教育上的理想,就是哲学上的理想;不通哲学而谈教育,就像不通物理、化学而搞工学,不通生理学、解剖学而搞医学一样。
但是王国维说哲学为中国固有之学,却是早期的不妥——在早期,固有论是个普遍情况,这一点大家都不陌生。这说明,凡事在历史中都有一个过程,所以不必介意。王国维说,研究西洋哲学甚必要,其实哲学也就是欧洲的事,王国维是怎么考虑的呢?很简单,他认为,中国的思想太繁散,而西洋哲学则很有系统,条理灿然明备,最为省便,所以研究西洋哲学,实属必要。我们一看这就是早期的迹象——从外围开始、慢慢进去。西洋哲学给中国读者的印象,第一就是其体系性,云概念包装;尤其是那一套哲学语言,的确让人着迷,获得一种全然不同的阅读感受。说实话,很多人读哲学,是当文学读的、是当语文享受的。从文艺性来讲,文学、哲学相通;所不同者,在于深浅:一个抽象、一个具体形象。王国维认定,“异日昌大吾国固有之哲学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学之人,无疑也。”这也不一定,只是一种说法。甚至于王国维还认为,人们对哲学之所以有种种的偏见,是因为没有理解哲学的性质;如果干脆就改称理学,说不定问题就都解决了。咦,这真是奇特的想法,怎么想的?这能够别同异吗?说不定效果更坏。哲学只是诸学问中的一门,王国维说。
他认为,哲学不是当下就有用的,所以其价值也不能用有用、无用去衡量。哲学家的天职就是追求真理,因为真理是超时代的。要说有用,有超过政治与实业的吗?王国维的这一揭示有其道理,他说,哲学有时候还与当时之现实不相容,就因为它追求的是超时代的东西啊!人类异于禽兽,是人类有知识与感情;至于生活之欲,人无异禽兽。政治家、实业家追求后者,哲学家追求前者,所以王国维认为哲学家还更高。他指出,中国的现象,就是哲学家与政治家合一。实际上,王国维讲的哲学并不是哲学,而是包括思想家在内,这是早期的说法,与现在不合。当然,现在更精确、更准确,这一点是须说明的。
王国维向往的是纯粹哲学,而中国只有道德哲学、政治哲学,但哲学是谋独立之价值的。王国维的说法,虽然现在来看毫不稀奇,早已经为人们所熟知,可当时的情况有所不同。当然,王国维的议论还是早期定式思维的。我们知道,所谓超价值者,其实就是神——西洋哲学的魂魄就是神性,这个我们已经说过了。只是在王国维的时代,一切都还没有开张,出于对传统压抑力量的反抗,人们自然会企向域外,这是经验规律,在历史中早已经搬演得不稀奇了,也不必再赘说。现在既然已经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人们自然也就是另一种观感和态度了。
其实王国维想说的,就是神圣独立这一条,他说,为什么中国的读书人多有政治抱负呢?就因为人类的天性都有势力欲,知力越优,势力欲越旺盛,人们不是投注于有形的政治,就是投注于无形的哲学,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说,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西方人文的性质,乃是神教的,故哲学有其独立性,因为与现实捏不拢。
王国维专门谈了教育思想与哲学的关系,他说,自古人类就想解答终极问题,比如,人何为而生斯世乎?等等吧。我们看,儿童的问题,是不是都是所谓本体论的问题呢?比如,我是怎么来的?这个世界有多大?等等。所以,元问题的外表特点,就是它的简单性。而成年人的问题呢?则是其事务性。比如张先生看看怀表——明天还要约见李总,那笔钢材生意……怪不得李贽老讲童心。
但是,哲学却给不出最终的答案,所以教育思想也总在变迁。可是我们说,这只是西方的情况;可以负责任地讲,哲学最终乃是路途性的,它是路途上的东西,所以其终极答案是定不下来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别的人文就没有最终答案,那只能是阴阳,这个说来话长,这里不展开,只是我们心里要有数。通观哲学史,从来很少说哪个哲学家是明确给别人一个终极固定答案的,他只是不断地指出,要永远探讨下去——这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和任务,清一色的都是如此。实际上呢?根本就不是这样,世界不过是一个阴阳、说穿了——这就是无谓。
王国维对西学有一个本质性的揭示,他说,向来之科学,不使自然发言,特以任意构成之观念,加诸自然界,而由之以成虚伪之思想。比如传统逻辑学,等等。所以说,哲学就是绝对主观、纯粹主观——科学客观、哲学主观,这就是两者的本质区别,其实说白了也就一条。当然,科学是不得不客观,并不是想客观;哲学就不用说了。
尤其王国维谈逻辑问题的一段话,颇可注意,毕竟他曾经在逻辑学上下过工夫,翻译过《辨学》。王国维说,不观于旧来之论理乎?其推测式由命题而成,其命题由言词而成,而言词则概念之符牒也。然若此根据之概念,出自任意构成,而并不正确,则筑于此基础上者,何以保其坚实乎?故吾人一线之希望,在真正之归纳法。惟由此法,而后可得正当之概念耳。此法由感觉的知觉,由具体物,而抽出定理,且由渐近完全之进步,而达于最普遍之域。向来就自然界之思考,不过预定云耳。然以事实为基础,而成立于正确之次序之结论,则可视为自然界之说明焉。是故无根据而预定之之虚伪的概念,必一扫而空之,使吾人之悟性得全脱其束缚。虚伪概念之所由生,有四端焉:
一、欲以己之感觉为准,己之性质为基,而考察事物之一般倾向。
二、由气质、教育、习惯等而出之个人特性。
三、人于日常交际,以言词表事物,后则竟忘原物,而惟保持其符号。
四、传来之种种独断说,犹存于哲学系统及虚伪的论理故也。
构成正当概念之道非他,心常止于物之本身,而受纳其形象,如在其真。而且不依赖教权,尽舍得自传授之意见,一以无垢、无邪之心,考察世界是也。现在物质界、天体界学问大发展,而知识界还停留在古代,这是耻辱。所以必然是,以立于观察及实行上的经验为研究的唯一方法。培根的影响是很大的,且及于教育界。一句话,人类知识只能从经验而来,无法超越,生而知之是不可能的,对于一般人。顺从自然、而说明之,才能利用自然改造人类生活。地理大发现,更推进了实学的发达,也就是——重实地观察、考察超过书本。
王国维谈到法国的怀疑精神,谓法国人对科学及理性,皆持保留态度。像笛卡尔就认为,在各个不确定之中,却有一个确定的,即怀疑益深,则此怀疑之我之存在,益不得不确实。疑也者,不外思考之一形式。故可曰——我以思考、故而存在也。我虽疑一切,然其思考之不止,明甚;思考若止,则纵令其他一切存在、而我之存在与否,未可信矣。故当知吾人之本体,在思考上。自我确实,则为一切认识之根据。吾人所明确认知,恰如我身之存在之事,斯可谓之为真耳。
笛卡尔认为,人的差异是在方法上,约有四端——1明确法则(明确的真);2分解法则(分到无可再分);3总合法则(由简渐繁思考);4包括法则(广而计之,不遗漏一个)。此后,合理主义的教育家便唯方法是从了,以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王国维还谈了洛克的思想,彼以为知识得自后天,否认天赋观念。人心之初,如一张白纸。由此其教育思想丰富,比如主张在玩当中学习并掌握;但是洛克以诗歌、音乐为无用,诗歌=放荡,故于幼儿不宜。卢骚的教育思想就从洛克来,他们的主张,经泛爱派之手,又影响了德国教育界。要之,感觉主义、合理主义、自然主义,而“哲学时代”或“启蒙时代”之名生焉。
王国维说,启蒙时代的特点,是力戒盲信、盲从,务求一般理论;重个人主义,包括个人权利,而专注于人类生活幸福。要之,近代西洋教育思想,以古希腊为模范,所谓人道主义是也,此理想遂开出独立之科学。
又说,一刻不停地活动的只有人心,而常感空虚的痛苦;要填平这痛苦,便发生种种的嗜好,如食色、工作、文艺等等。盖痛苦有积极的与消极的,如工作之重,这是积极的痛苦;闲得发慌,这是消极的痛苦。可见还是一阴一阳。
王国维说,烟酒是人类生活中很具代表性的嗜好,还有博弈,乃是抽象表达人类竞争本能和利己主义的典型。但是博与弈又有不同,喜欢赌博的人,机警、脆弱、依赖,说白了,侥幸性质强,而短于理性;喜欢下棋的,谨慎、坚忍、独立,也就是爱必然,而长于理性。王国维的这一观察是客观的,我们看,B型血的人很多都喜欢赌博,这绝对不是偶然的。因为此型人的生命域度窄,所谓秋虫不知冬夏,他们乏远大性,所以其嗜好也低。这些都是全息的。
至于人类生活中的各种奢侈享受纵欲,无非是要炫耀自己高人一等,虚荣而已。也就是势力欲,这已经不是简单一般的生活欲了——炫其势力之胜于他人而已矣。比如说笑别人,一定是有强于被笑者的地方。所以王国维说,笑是人类的一种势力之发表。对于人类戏剧,则非喜剧哲学、悲剧哲学不足以解释之。人生之为悲喜剧,二者实系一回事。
王国维认为,最高尚的嗜好,如文学、美术,不外是势力之欲的发表,乃系成人的精神游戏,而医其空虚的苦痛也。于是人类之感情,平时所不敢表出者,都借文艺虚构以泻出,也就是人类全体之喉舌。创造与赏鉴,都以此势力欲为之根柢。哲学、科学都是这样,所以培根说知识即势力——这就是英国哲学,尚权能。王国维说,一切知识之欲,虽谓之即势力之欲,亦无不可。而人类又不满足于眼前的势力,更欲得永远之势力,手段虽异、目的实同。以是观之,则人类一切嗜好,无非势力欲之所为也。由此看来,王国维所讲的,完全就是势力论。
但是他又声明,自己所讲的这些,只是从事实成因去论,乃事实之问题,而非价值之问题。若论应该,则须以高尚之嗜好,以易卑劣之嗜好,王国维叫做教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