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中国文化,孔子是无法避开的,自古及今,关于孔子学说的论述,可谓汗牛塞屋。以笔者的学识,既未精深,也乏系统,以孔子学说为论题,本为力所不能及之事,然虑及处学术日益昌明之时代,本着著述自由之理念,不敢私藏敝见,或能幸蒙指教,则不胜欣悦。本文拟取孔学中之“人格论”、“秩序论”,及以由秩序论而衍生之“政治论”三方面略加评述,以期探讨孔学于今日中国之取舍。
(一)孔子的人格论
孔子学说中的理想人格典型是“君子”,与“君子”人格相对立的是“小人”。在《论语》中,“君子”与“小人”经常作为对比而出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常荡荡,小人常戚戚”。在《易》中,也多处提及“君子”,如“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厚德载物”等。在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中,修身这一环节,正是要成就君子人格。庄子在《天下篇》对“君子”下定义:“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董然慈仁,谓之君子。”以下从几方面说明之。
【知与行】
《论语》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是妇孺皆能熟记之句,然而熊十力却偏偏要当头棒喝:“然试问学为何等义?时习是何等工夫?悦是何等境界?自康成以迄清儒,果谁解此?”在熊十力之前,梁启超恐怕是最早来解孔子的“学”是何等义,梁启超分析了《论语》中孔子提到的“学”的内容,认为并不纯然是指书本文字的学问,孔子所谓的学,“是要学来养成自己的人格”(梁启超《孔子》),南怀瑾继承了梁启超的观点,并进一步指出:“学问是从人生经验上来,作人做事上去体会的。”(南怀瑾《论语别裁》)换言之,即孔子所说的为学,其实是知行合一的学问。这里可以引孔子的话:“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又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
“知”与“行”并举,实侧重点在于“行”,不能实行的“知”,不能算是“真知”,倘若“真知”,必然要落实到“行”字。孔子曾经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在《论语》中,可见对人格之评判,往往不是以一个人的学问为标准,而是以其所作所为来衡量。一切学问,倘若不是以实行为最后之目的,便往往陷于空谈境地,成为无灵魂的形槁。思想不过为实行之指导,书册文字固然可以记录思想,然而思想背后之实行,却须得由自己自强不息地进行。然而历史却常常制造惰性,当后人将前人经典圣化、八股化,当“力行”二字不再是实践,而仅仅成为讨论学问的名相时,那么这种学说的活力已经渐渐被淘空。应该说明的一点是,实行主义,是中国先秦时代伟大的文化传统,并非仅是儒家的专利,象老子说:“吾道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可见道家亦以实行为指归;墨家更是如此,墨子言:“士虽有学,行为本焉”,极度重视实行主义。
【仁】
孔子学说的核心,是以“仁”来展开的,仁是什么,是一种人生理想,是人格的最高标准,仁可以统摄其他方面。孔子并没有给“仁”下个定义,但在《论语》中,孔子说仁,不下数十次,因此只能由此归纳出“仁”所包含的重要内容。
其一,爱人。《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由爱人故,推衍出两条结论:“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凡伟大的宗教,均有爱之观念,如基督教之“上帝是爱”,佛教之“慈悲”,然而孔学与其略有不同的是,孔子的爱人并非无条件,“惟仁者,能爱人,能恶人。”爱恨分明,孔子有宗教之气质,然实非宗教家。
其二,克己。“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从克己复礼出发,也衍生出其他准则:“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此三者,用现代眼光视之,可称为敬畏感、敬业、诚信。克己这点,也同宗教节制放纵的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处。曾子所谓:“吾日三省吾身”,荀子的“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讲的都是自省克己的功夫。
其三,力行。“力行近乎仁”,力行什么?《论语》:“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惟力行故,不尚空谈清论,故而:“仁者其言也讱”,“巧言令色鲜矣仁”;惟力行故,可以知难而进,可以勇猛无退,可以造次颠沛,可以杀身成仁,故曰:“仁者先难而后获”,“仁者必有勇”,“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忠恕】
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对其理解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由是可见,忠恕两字,在孔子的学问里头,是很重要的。《大戴礼记》对“忠恕”作了较详细的说明:“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内思毕心曰知中,中以应实曰知恕,内恕外度曰知外。”忠是一种立足于自身的内心的坚守,而恕则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向外的推衍,并且可以认为,忠恕是实现良知的前提。有一回,子贡问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回答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用一个字来概括终生可以身体力行之事,孔子认为便是“恕”,而“恕”实际上是“忠”的外推,所以曾子以“忠恕”来理解孔子的“一以贯之”,无疑是正确的。
【勇与强】
任勇与坚强,乃人格中不可或缺的成分,举诸世界文明,无一不以勇强为人类可贵之品格,而孔子论勇论强,自有其特色所在。“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孔子之意,盖以为“衽金革死而不厌”固然堪称强者,然而仍未臻上乘之境,真正坚不可摧者,是仁慈之力量与忍辱负重之精神:宽柔以教,不报无道。试较之基督之“登山宝训”及佛陀之忍辱精进,不可不感慨伟大精神之殊途同归。因为慈爱,故而勇猛,“仁者必有勇”,“知耻近乎勇”,“自返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即为充沛于天地之间的人类奋斗精神。
必须指出,勇毅与坚强,乃孔子所处时代之中国民族精神,百家所论,或有高下之差别,而其根本精神,实则大同小异,老子云:“自知者胜,自胜者强”,又云:“慈故能勇”。墨子一系,尤以勇闻名,墨子云:“战虽有阵,勇为本焉。”,又云:“勇,志之所以敢也。”故而观当时之民族气势,固然雄强刚健,凛然有不可摧折之意志,因此中华文化高峰出现于此时,岂只是偶然?
【作为道德的礼】
孔教又称礼教,足见“礼”在孔学中的地位。礼,含摄有两方面意义:作为道德的礼与作为秩序论的礼。前者为人格修养,后者为政治理论,此处先论作为道德之礼。
人格修养意义上的礼为一套行为规则,其目的在于去除散漫、轻纵、放逸、掉举、昏沉、懈怠等等习惯,培养从容、沉勇、威严、稳重、精进等习惯。所以孔子多次谈到“克己复礼”,礼的修养,就是要克制自己的恶习与纵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礼实际上是行为的节制,孔子认为,有些本来好的品格,如果没有节制也可能走向极端,所以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孔子的弟子,子路在被杀前,不忘整衣冠,这便是一种从容。
礼的精神,原本是积极向上的精神,但是后来的儒学强调繁文缛节,将礼的内容形式化、固定化,使其丧失了原来的精神含义,更兼礼这一概念,本身即是一种道德行为,又是一种秩序的表现,两者混在一起,不容易理清,所以后来“打倒礼教”运动中,不分清红皂白,一概打倒了。礼其实是文明之一种表现,古希腊亚里斯多德《伦理学》一书,多处不惜笔墨大谈礼节;印度之宗教,对礼是极其重视;得儒教礼学真传者,似乎只有日本,其武士道立道根本,大约就是礼了。
【对孔子的人格论略评】
自孔子后二千余年,孔子学说左右中国学术界及政治界,其核心为道德论,落实于个体即为人格论。自晚清,孔子学说遭遇巨大冲击,渐失其统治地位并一落千丈,此历史之选择,而且在我看来,是不可逆转的选择。然而文化作为一国一民族之魂魄,其顽强之生命力渗透于此国家、民族之各个血管气孔,其优秀者亦难消失,其糟粕者亦不易除去。社会巨变,然而国家、民族之习性似乎仍被一种无形之力量所牵引,试研究百多年来民族性格之变迁,与百年前相比,果真变迁乎?看来却是未必。因而梳理文化,探精寻痼,实有有意义之举,认清自身民族之性格演化及惰性之成因,此我的目的也。
述及孔子人格论,余窃以为是儒学中尚存意义的部分,虽然儒学的道德决定论已经不再是社会制度的支柱,但仍然不可否认道德于社会的重要性。自人类初始,便存有道德,而且道德的内容,绝大多数历经数千年时间,然是无变化,这大概是人类共存中产生的共性吧。在今天,一个道德家可能可以将孔子人格论的观点统统说一遍,而且可能说得更详细具体,更富有时代意义,然而,还是不可能代替孔子的儒教,就象是这位道德家也代替不了耶稣一样,这是因为文化,特别是伟大的文化传统,不仅仅是一些言论的集合,而是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精神层次,并且渐渐地凝结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思想的组成部分。
把孔学分为“人格论”、“秩序论” “政治论”,我看是西方那种典型的机器工业时代强化出来的机械化思维方式。
长久以来,我就一直纳闷孔子在回答学生的仁义礼智时,为什么不各自下个定义,对全体同学说:大家看好了,仁,是这样解释的。礼是这样解释的。以后不要再问我这样弱智的问题。
当弟子在不时时间,不同环境,以不同性格和身份,问孔子同样的问题,比如:仁是什么?怎样才能做到仁,孔子的回答都不同。
是孔子本身也没弄懂吗?我看不是,正如佛家说,法为非法,不说一字法,不以32相观如来。
再想到公孙龙子的〈名实论〉
才知道,在古人思维里,种种实体,无法用语言清晰表达自有它哲学上的道理。
西方强而定义之,自有它的实用性。但也有它的局限
我可以想象,在孔子的带动下,反复解说下,弟子们一天天对礼(或者仁)的概念不断领悟,知道了他说的礼都是“礼相”,正如禅宗指月公案一般。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器根好点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姓(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悟到了礼的“本体
器根差点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也悟到了礼的“本体”。
当一个人突破“礼相”,把握了本体之礼是什么情况?按我的理解,礼不是用来当花瓶做摆设的。
〈史记〉里有“孔子设礼诱子路”这句话,孔子之礼和今天之礼实不能等同。蔺相如也是设礼服廉颇,诸葛亮也是设礼降孟获。论语曰:礼必以仁义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礼是形式,通过礼体现出来的仁义才是内涵。子路不是服礼,而是服礼中之仁义。
此看法来源于〈论语〉:
3。8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礼必以仁义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
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子夏问:“有酒窝的笑脸多美啊!,黑白分明的亮眼睛一闪一闪啊!洁白的丝绢绣上了花纹图案啊!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绘画要先有素绢。”子夏就说:“是不是行使礼仪要在行使仁义之后呢?“孔子说:“子夏啊!你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可以和你谈论《诗经》了。
可见,那些两面三刀的伪礼在孔子眼里并不是礼。礼的灵魂是仁义,失去仁义,礼就成了僵尸。
那种用今天礼的定义去评价孔子之礼是刻舟求剑的办法。今天的礼是伦理学的内容,但孔子的礼不但包括今天的内容,而且可以上升到哲学的高度。
孔子不定义仁礼等,自有他的哲学道理。
但也因为孔子的不定义,为我们丰富儒学,发展儒学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其实,道家就很理解孔子。庄子一句:“六合之外存而不论”
一个“存”字说明了儒道在本体上的一致。“不论”二子说明了“用”上的分道扬飚
醉罢君山最后一句话我深为赞同:
伟大的文化传统,不仅仅是一些言论的集合,而是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精神层次,并且渐渐地凝结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思想的组成部分。
一己孔见,望多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