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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哲学的无用与游世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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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认为,在“人间世”中生存是危险的,这种危险不仅来自外部权力,更与个体自身的“材”或“才”密切相关,即所谓的“材之患”。“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国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树木因其材用而遭砍伐,果实因其美味而受折辱,其祸患的根源在于自身的“能”。这种因自身价值而招致祸害的情况,被庄子深刻地归结为“自掊击于世俗”,即自我招致了世俗的打击。除了被动的“材之患”,还有主动的、因高估自己能力而带来的危险,如螳臂当车:“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基于对“材之患”的洞察,庄子转而赞美 “不材”。他借南伯子綦见大木的寓言指出:“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同上)“不材”因而“无用”,得以免于世俗的砍伐,保全性命,尽其天年。这正是神人所效法的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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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庄子也清醒地认识到,“无用”本身也可能带来祸患,即 “无用之患”。他通过惠子与庄子的两段对话揭示了这一点: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大瓠因为不符合常规的“有用”标准(不能盛水、不能为瓢)而被惠子击碎;大樗树也因为“不中绳墨”“不中规矩”而被匠人嫌弃。这都说明了在功利化的世俗视野中,“无用”之物会遭到排斥和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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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种“无用之患”,庄子的回应是超越世俗的“用”的狭隘定义,揭示 “无用之用” 的更高价值:“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指出,大瓠可以作为“浮乎江湖”的腰舟,大樗树可以让人逍遥寝卧于无何有之乡。它们的“用”不在于满足世俗的功利需求,而在于成就精神的自由与生命的安适。因此,庄子总结道:“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无用之用”的本质,是在政治与世俗的功利价值之外,为生命开辟一个更为广阔、自由的意义空间。它要求人们涤除功利之心(“蓬之心”),通过“心斋”达到心灵的“虚旷与灵明”,从而领悟生命本身那超越世俗工具性的大道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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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敏锐地观察到,在先秦时代,士人阶层普遍将自身的生命价值与意义寄托于政治生活与社会事务之中。这种生存方式,被庄子概括为 “以物为事”。“务为治”的共同目标:引用司马谈的观点,“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点明诸子百家的思想最终都指向社会治理。“无所逃”的职分:借用《庄子·人间世》中“臣之事君,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与《孟子》中“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的经典论述,表明出仕事君被视为士人天然且无法逃避的职责与使命。生命价值的实现场域:士人的生活世界即政治世界,在其中追求“立德、立功、立言”被视为最完美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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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在《逍遥游》中,将这种政治化生存概括为三种递进的境界“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知效一官”:智识足以胜任一项官职。“行比一乡”:德行能够润泽一乡之地。“德合一君而征一国”:道德符合一位君主的心意,能力足以治理一个国家。文章将这三者与《论语·先进》篇中孔子与弟子的对话相对应:公西华“愿为小相”对应“知效一官”。冉求志在“足民”对应“行比一乡”。子路志在千乘之国对应“德合一君而征一国”。在庄子看来,沉浸于此种理想中的人,就像嘲笑大鹏的斥鴳,将自己的视野局限在“蓬蒿之间”,并视之为“飞之至也”,无法理解生命更广阔的可能性。庄子将上述儒家式的生存方式直接称为 “以物为事”:“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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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以物为事”,即以世俗的事务和外界设定的价值作为生命的核心事业和终极追求。庄子对此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指出这种生存方式会导致生命的异化与困顿:劳累与烦乱:这种生命情态体现出“弊弊焉”“数数然”“慎慎然”的特征,结果是“与物相刃相磨,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庄子对此发出了“不亦悲乎”的叹息。心灵的桎梏:奠基于世俗价值的“人间世”好比“樊笼”,它让个体的知识变得“小成”,压抑本真情感,拘束人的心志。存在的封闭性:这是一个价值已被预先设定的世界,所有人的奋斗都朝向同一个目标。个体在其中只能消极地“适人之适”(迎合外部的社会规范),而不能积极地“自适其适”(追寻并实现自身生命本真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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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对“以物为事”的批判,最终是为了引导士人进行生存方式的转向。他并非简单地否定政治,而是希望士人能够:“在社会政治生活之外去建构独立的个体生命形态”并由此将生命的“本真目的”真切地呈现出来。这一批判,为他后续提出以“不材”“无用”来保全生命,并以 “游世” 的态度安顿生命,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这个标题下的内容,清晰地勾勒出了庄子哲学与其时代主流价值观之间的张力,揭示了他从生命本质出发,对功利化、政治化生存方式的超越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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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批判了“以物为事”的生存方式,并阐述了“无用之用”的价值后,庄子提出了其哲学中最具实践智慧的生存态度:“游世”。其核心在于 “虚己”,即以虚静空明的心境,悠游于世间。生命必须在“世界之中”庄子并不主张完全脱离现实世界。他深刻地认识到,生命无法外在于世界而存在:“绝迹易,无行地难。”(《人间世》)人可以不留下脚印,但无法不脚踩大地而行。同样,生命可以不在这个世界上追求功名,但不能脱离这个世界本身。“在世界之中”是人的基本生存境遇。庄子甚至承认,由于人具有“形”的存在,必须与人群共处,有限度地接纳礼俗。通过《人间世》中“匠石与栎社树”的寓言,精妙地阐释了“游世”的具体实践。栎社树因其“不材之木”的本质(做船会沉,做棺材会腐,做器具会毁)而得以长寿。但它得以存续的关键,在于它获得了“社”(土神)的身份。
当匠石的弟子质疑它既追求“无用”,为何又要充当“社树”时,匠石(代表庄子的观点)的回答揭示了“游世”的精髓:
“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彼亦直寄焉”:它不过是暂且寄托于“社”这个身份罢了。“寓诸庸”:这个词出自《齐物论》,成玄英疏为“寓,寄也;庸,用也”,即“寄之于用”。
“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为了持守“无用”的根本,而暂且寄托于某种世俗之用。
栎社树的生存策略,就是“不用而寓诸庸” 或 “用之无用”。它利用“社”的身份作为在乱世中的“护身符”,但其内心所珍视和保全的(“所保”)是与众人不同的、超越世俗的“无用”之价值。这种“用”是不得已的、因顺世俗的,但并不动摇其内在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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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世”作为一种生存方式,其最大特色在于“游”所体现的生命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游世”不是生命与世界相融的“入世”,也不是生命与世界逆向的“出世”,更非游戏人间的“混世”,而是在一种“若即若离”而又“不即不离”的关系中与世界相处的生存方式。
关键在“距离”:这种“距离”不是现实的空间距离,而是 “理念中的心灵距离”。“游世”之人深知自己的心灵不会在“人间世”中找到最终归宿,因此不会将全部生命价值寄托于此,从而能够保持一种超脱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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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世”得以可能,其根本前提在于虚己(《山木》)或虚心。虚心是栎社树得以与众异的内在凭借(所保),也是保证能够“入游其樊”而不被束缚的“外”之维度。它赋予生命一种超越现实而进入虚空的能力。失去虚心的危险:如果缺乏这种价值根基,游世就会变质:可能堕落为孔子式的游方之内,重新将政治世界作为生命价值的核心。也可能沦为混世主义,即苟全性命于乱世而游戏人间的玩世不恭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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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应对庄子的“游世”作消极解读。它并非仅仅是乱世中迫不得已的选择,也非悲观颓废的产物。“虚心”方可“游世”,“游世”才能“虚心”: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因为内心虚静空明,所以能在世间遨游而不沉溺;因为与世间保持距离地悠游,所以能更好地持守内心的虚静。一种永恒的可能性:即便在清明盛世,一个乐观进取的个体也完全可以选择 “游世”的生存方式。这是一种自主而积极的生活方式。通过“虚己以游世”,个体得以将熙攘的世俗世界,蜕变成一个由天道价值重新建构的意义世界。在世之“游”,便最终体现为一种自由而本真的生活方式。这完整地呈现了庄子哲学为个体生命所指出的那条在最现实的泥泞中,开出最自由的精神之花的道路。它既是方法论,也是境界论,是庄子生存智慧的最终落脚点。如谦卦(地山谦)以“山藏地下”喻君子谦逊内敛,体现了“天人同构”的宇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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