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 言
儒家學術基於人本之立場,以人為宇宙之主體,一切以人生為軸心,以立天地人物之大本。蓋學術實源人類求生存之本能而產生亦循為人類謀求福祐而發展,此學術一貫之通性,故儒學非為一時一世而發,要為萬億年正人心、立人極而諄諄垂訓也。熟誦「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二者,深知孔孟自任以天下之重若此其至!故儒家著書立說其所以揄揚、所以推闡者,莫不會歸於義理,以義理者,人心之所同然,為天下之公言也。其所言則代發「我口」之所欲言者,故聞之者莫不心悅而誠服,拳拳服膺而不容自己者也。蓋「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乃知往聖先得我心之所欲言者,斯義理之謂也。
二、義理釋名
嘗推溯義理一詞之原起,莫早於孟子《孟子‧告子上》曰:
「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聖人與我同類者。………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
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
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
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
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
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也,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孟子右段指出理義之在人心,為人心之所同然(認可、肯定)「理」字《說文》訓「治王」,竊謂「理」當為玉之文理,以玉之理,自外徹內,表裡如一,引申之於人為肌理、為腠理,
於事物為條理(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有說),此理」之本訓也。義為事物之裁制,如權度然,有正當之意,故名之曰義理。此後「義理」一詞,遂為學界所通用,易理,義為義理,則「義」為狀詞,載籍及用語,恆用以為公理、正義之表徵,夫人而知之矣,今略考歷代引用「義理」一詞以觀其內蘊,如《漢書‧劉向傳》曰:
「夫承千載之衰周,繼暴秦之餘敝,民漸漬惡俗,貪饕險詖,不閑義理。」
按向潛心經術,號為大儒,於此標明義理以別於衰世惡俗險詖之行,則「義理」已寓「正理」之意。又曰:「《晏子‧春秋》文章可觀義理可法」《漢書‧吾丘壽王傳》曰:
丞相公孫弘奏言民不得挾弓弩便,上下其議,壽王對曰,及至周室衰微,上無
明王,諸侯力政(征)。……..苟以得勝為務,不顧義理。
按此言諸侯急於兵戰,殺人盈野,此孟子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離婁上)」其違義理遠矣!清曾文正公《聖哲畫像記》曰: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袐袐至若葛陸范馬,在
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
文正謂義理在聖門兼德行、政事二科,桐城古文家標揭義理以為學問之正途,詞章、考據皆以義理為宗,其重視可知。義理,後世亦名之曰「正學」。《清儒學案、九江學案》謂「朱次琦講明正學,身體力行」,清儒唐鏡海曰》欣逢聖朝,昌明正學,崇獎斯文」(《國朝學案‧小識》)黃家岱《讀韓子原道》曰:「原道一篇,不獨其文不可及,而其信道篤,衛道嚴,黜異端以崇正學,非文學之士所能及。」明揭義理為正學,其餘皆為異端,其推崇可謂至矣!清儒陳澧嘗曰「漢儒說經釋訓詁,明義理,無所偏尚,宋儒說漢儒說訓詁而不及義理,非也。澧以為漢儒義理之說,醇實精博蓋聖賢之微言大義,往往而在,不可忽也,謹錄其說以為一書。」(《漢儒通義序》)自漢迄清,標揭義理,隨文習見,陳東塾明指義理為聖賢之微言大義,境域至高,於義理之蘊涵,固已暢發無餘矣。
三、儒學義理舉在五經
儒家以「道」統攝五經之義理,五經皆載道之言,即五經皆義理之教也,儒家經典即孔門之義理,五經皆義理故訓言義理自以五經為淵海而《易》又會五經之義理而握其環中,天人性命之微,人倫日用之理,靡不賅貫,此孟堅所以以《易》為五經之原也。戴東原謂論者曰:
有漢儒之經學,有宋儒之經學,一主於訓詁,一主於義理,夫使義理可以舍經
而求將人人鑿空得之矣,奚取乎經,惟空憑胸臆之無當於義理,然後求之古經。
(《戴東原學案》)
東原謂義理不可舍經以求之,故《文心雕龍‧宗經篇》曰:
三極彝訓,其書言經,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
神,參物 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
文心以經為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象天地六句,群經之大用備矣,
宋儒程伊川嘗謂:
經所以載道也,誦其言辭,解其訓詁而不及道,乃無用之糟粕耳,覬足下由經
以求道。(《二程全書 ?與方元寀書》)
伊川承文心,主由經以求道,清儒陳東塾曰:
讀書所以求聖人之道也,道何在?在六經,詩以道志,書以道事,易以道陰陽,
春秋以道名分。(用《莊子‧天下篇》)後世載籍繁變,終不越此數端,所謂百
家騰躍,盡入環中,故古人勸學必先宗經,經者事理之權衡,權衡具而後史之
是非得失,口之情偽純駁,文之淺深優絀,得所折衷。(《清儒學案‧廖廷楷附
錄》)
經為事理之權衡,是非得失得所折衷,馬遷所謂考信於六藝者也。清儒黃以周曰:
經者,聖賢所以傳道也,經之有故訓,所以明經而造乎道也,儒者手披口吟,
孰不有志於聞道,或又離故訓以談經而經晦,離經以談道而道晦。夫聖賢之經
道之權衡也。(《經訓比例敘》)
以周謂經為道之權衡求道而無權衡,所求非道也。清儒朱次琦曰:
古之學者,六藝而已矣,於《易》論消長之幾,於《書》察治亂之𤅄,於《詩》
辨邪正之介,於《禮》見聖人行事之大經,於《春秋》見聖人斷事之大權。
朱氏舉六經之大用,總其宏綱,而撮其機要,陳東塾總歸之於實用。曰:
所謂經學者,貴乎自始至末讀之、思之、發明之、惟求有益於身,有用於世,
有功功於古人,有裨於後人,此之謂經學也。有益有用者,不可不知。(《文集
與王峻之書》)
陳氏更推明經為身心之學,有裨世教,切實有用啟迪萬世人心,維持綱常倫紀,自來名儒大賢匡時植教,莫不祖述經說,深知義理之學,舉在五經也。
四、義理為經世淑人之學
學術以經世為宗旨,清儒李慈銘曰:
游藝本乎志道,致用原於通經,兩漢之間,儒者治經,皆以經世,若以禹貢治
水,春秋折獄,詩三百五篇當諫書,六經之文,無一字不可發於政,見於事,
學者讀一書必求一書之用,遇一名一物必格一名物之原,究古今治亂之𤅄,參
宇宙利病之情,窮事物終始之故,所謂讀書貴博貴精,而求貴通焉。(《紹興東
胡書院通藝堂記》)
李氏明示兩漢以經學經世,古今治亂,宇宙利病得以洞明撥亂安危,固經世之大端,至於經世之書,莫善於《資治通鑑》,曾文正公曰:
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鑑》,其論古皆折衷至當,因曹魏移
祚而論風俗,因蜀漢而論正閏,因樊英 (樊噲英布) 而論名實,皆能窮物之理,
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又好評名公鉅卿所以興家
敗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實六經以外不刊之典也。(《與羅少村書》)
《通鑑》一書,神宗頒賜「資治」。資治者,經世之謂也,六經外《通鑑》所以為不刊之典者,窮理執權,明於成敗得失之故,固經世之大者,而經世要旨,直繫於世道,人心之匡扶此則淑人之功也。明末大儒陸桴亭,以道義自期,抱康濟之志於古今政治因革,兵農禮樂及鄉國利病靡不窮究,尤關懷救荒治水平生心得見於《思辨錄》一書。其所論述,皆有功於世道人心(見清《桴亭學案》),察其所以能匡扶世道人心者,為能補其偏而捄其敝,漢儒崔寔嘗謂:
夫救世之術,豈必體堯蹈舜,然後為理哉,期於補綻決壞,枝柱邪傾,隨形裁
割,要措斯世於安寧之域而已。(《崔寔政論》)
周任有言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論語‧季氏篇》)持危扶顛,經世之大用在茲。孟子論天下治亂相尋,首曰「我亦欲正人心」。顧亭林暢發孟子之旨而曰:「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而所以轉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綱紀,為不可缺矣。」(《東塾讀書記卷三》)教化綱紀,儒學賴之以經世而扶翼世教,莫急於衰亂之世。東塾曰:
謂經學無關於世道,則經學甚輕,謂有關於世道,則世道衰亂如此,講經學者,
不得辭其責矣,蓋百年以來講經學者訓釋甚精,考據甚博,而絕不發明義理,
以警覺世人,其所訓釋考據,皆世人所不能解,故經學之書汗牛充棟,而世人
絕不聞經書義理,此世道所以衰亂也。(《東塾論漢學流弊》)
東塾評近百年來專務訓詁考據而忽略聖賢之義理,此世道所以衰亂之主因,義理之學所以經世淑人者,固不可稍事輕忽之也。近人余英時先生謂:「中國目前之亂源,由於人文發展遠落科技、經濟之後,此則國內諸多亂象之主因。」(八十二年十二月十一日中研院院長選舉前夕余英時講話)。此言可謂一語破的,人文學術經世淑人之用,誠大矣哉。
五、義理為一切學術之主導
義理所以扶翼世道人心,一國學術之發展必有其主流,所以導夫先路者,則儒家思想是也。儒學非為一時一世而發以其植根於人性,牖啟人文之理想,既完成自我之人格又復尊重人類之理性,「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自覺而為奮勉不已者,儒家義理之培育、滋潤蓋歷數千年之久矣。一九八一年七十五位諾貝爾獎得主齊聚於巴黎發表宣言以警告世人「如果人類欲在二十一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頭到二千五百年前去吸取孔子的智慧。」此科學界鉅子深知儒學能指引人生之大方向也。儒學開示人類之理想「人皆可以為堯舜」。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盡己之性,盡物之性以贊天地之化育,吾人超越其他生物,率性修道,完成道德之人生,乃人生之真諦也。儒學背景植基於固有之歷史文化,孔孟以下,即以歷史文化為其立言之依據,其著書立說騰諸口語,皆足以反映歷史文化之真面貌,內聖外王,本末一貫知學術文化必須超越政治、學統承道統之下而後方可樹立政統也。
在今日復當知道德義理,非蹈虛之學,可以力行實踐。湘鄉羅羅山曰:
當時之為學術者,必謂考訂訓詁為務實,道德義理為蹈虛,當天下無事之秋,
士大夫率以文辭相尚,有言及身心性命之學 (義理) 者,人或以為迂,一旦有
變,昔之所謂迂者奮欲起而匡之、救之,是殆所謂其愚不可及也,亦由其義理
之說,素明於中故也。余自媿德薄,不能以身教人,竊幸諸生,不負平日之所
習,日親當代崇實之儒,拔本塞源,共正天下之學術,學術正,則禍難有不難
削平者。(《羅山小學韻語序》)
察事變之起奮欲起而匡救之者,以其素稔義理之學,學術正,禍難自平,義理之可貴在此,故朱鼎甫力倡學術之不可壞而曰:
有學問,有學術,學問之壞,不過弇陋而已,於人無與也;學術之壞,小者貽
誤後生,大者禍及天下。(《無邪堂答問卷一》)
鼎甫之言非激切過高之論,學術誠不可壞也。朱氏又倡學術期於有用曰:
大旨,學必期其有用,功必歸諸實踐,由訓詁進求義理而知漢學家溺於訓詁以
害義理者則不取,由義理探源性道而如講學家空衍性天以汨義理者則不從,言
治術必求可行,言時務必明大勢。(《文存卷下答龔菊山刺史書》)
治術必求可行,義理貴在實踐,以其所繫之大,與國家為存亡,近人王靜安曰:
竊又聞之,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
國之學術,則於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世變愈亟,則所以篤之者愈至。(《沈
乙庵先生七十壽序》)
又曰:
至於奇節獨行與宏濟之略,往往出於衰亂之世,則以一代興亡與萬世人紀之所
繫,天固不惜生一二人以維之也。故學術者,天下之大本,末世不但不明學且
欲禁之,若之何以天下治安也。
一代之興亡,萬世人紀賴之以立,則義理之學,所繫者大矣。
綜核人類思想文化尚未見有一學術於宇宙,人生含無既善意之關注者,而儒學義理之教則實有之也。開發中華民族剛健中正之精神,兼孕育含弘載物之器量,立窮變通久之律則,明三易之義以變易為之樞,陰陽消息,相與流轉,握變化之幾,唯其變化之無窮已,乃有新生富有之創進,人類生命,在生生創造而條理之歷程中,於時際、向未來作無窮之動而進;於空際則向上作無限之升越,天人之際,實踐於現實生活之中,人於天人有正確之認知而發揮其天賦之資能以完成人類繼往開來,扶植社會,世教之使命,一切學術,其於人道而產生,亦緣人生而發展,人為宇宙之主體,益顯人類至高無上之尊嚴,此儒家義理之學,安居人類文化最高主導之地位,為導正人類思想、行為因勢發展之蘄嚮,為人類開拓悠久無疆之休祜,舍義理其孰能與於此乎。
近人頗有警世之語,如國科會主委黃鎮台高呼「人文才是科技的根。」而曰:
國家科技力量的根,在人文社會面的健全,技術創新與經濟成長,只是工具,
它本身不是目的,它之目的,在造就人的福祉,讓社會更健康、和諧,人的主
體性,必須重視!( 八十七年九月二十日講話 )
黃先生為國科會之主委,理應重視科技,而有此石破天驚之語者,深知人文社會為本根而優於科技之發展,一語驚人誠知天地之所以不息,國家之所以永立者果何在?今日局勢不從人心世道上痛下工夫,滌腸盪肺,斷無挽回之理,歷代大聖哲之所以能制於未亂之先,弭於既亂之後者,唯有賴聖賢義理之遺訓、正義之風教,為之維繫其間耳,詎可忽視。
六、儒學義理綜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