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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训诂之学到义理之学——理学发生史一个侧面的考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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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之际的儒学更新运动实质上可视为理学的发生过程。

这场运动主要是从内外两个层面上同时展开的。就内而言,那就

是抛弃传统儒学的粗疏的目的论的理论形态,否定汉唐儒学的

章句训诂之学,从儒家原典中发掘新的思想资料,并以之为出发

点对佛道学说中有用的思想资料进行整合,把儒学引向义理之

学,进而逐步建立起以社会伦理作为宇宙万物本原的本体论哲

学。就外而言,那就是强烈要求恢复儒学原有的“独尊”地位,对

造成魏晋以降儒学中衰的外部因素——佛道二教和四六时文,

进行大张旗鼓的挞伐,试图使儒学重新成为人们最终的精神归

宿,进而能重新全面指导人们的社会生活。由此,引出了唐宋之

际系列的思想、学术乃至文化的变迁。笔者曾专文检讨过唐宋间

的“孟子升格运动”、唐宋间的排佛道思潮。①本文的旨趣,意在

从儒家经学这个侧面,考察一下唐宋之际原典研究取向之变迁,

从而能更准确地把握理学发生的脉络。

__________________-

①请参拙作《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略论唐

  宋间的排佛道思潮》,《复旦学报》1994年第2期。



                        (一)



    关于宋明间持续近七百年的思想主流,学术界历来存在多

种称法,或“道学”,或“理学”,或“宋学”,或“新儒学”,不一而足。

其中“新儒学”一名,原为本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冯友兰、陈寅恪

等先生一度采用。①以后主要在海外学界被广泛适用,只是近十

几年来才在国内部分学者的论著中出现。究其含义,乃是指称宋

代开始出现的、有别于先秦原儒、汉唐经儒的新的儒学形态。至

于“道学”、“理学”和“宋学”三者,均为中国历史上旧有的名称,

尽管它们出现的时间有先后之别。有关这三个名称的历史演变、

内涵外延及利弊得失,前修时彦所论颇备,且仁智互见,各有依

据,似无统一之意产在我看来,对这些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名称,

只要能做到言不害义,又不至产生误解的话,大可悉听尊便,不

必强求划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①就我所知,“新儒学”之名,冯友兰在其《中国哲学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34年)

首先使用,陈寅恪在该书的《审查报告》中亦用此名(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

古籍出版社1980年10月)。1948年,美国麦克米伦公司出版冯友兰在美讲稿

“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此书 19844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

中译本,名为《中国哲学简史》)中也用此名。陈寅恪1952年发表《论韩愈》一

文,仍用此名(见《金明馆丛稿初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8月)。

②如周予同有《“汉学”与“宋学’》一文(见于《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

出版社1983年11月);冯友兰曾撰《略论道学的特点、、名称和性质》(见于《论宋

明理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此外,张立文《宋明理学研究)(中国

人民大学出版社 1985年 7月),陈来《宋明理学》(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1年 12

月).陈植锷《北宋文化史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3月)等著作中均

有专门的考论,近又读到姜广辉《宋代道学定名缘起》(《中国哲学》第十五辑,岳

麓书社1992年5月)。



    当然,就我个人说来,对此三者是有取舍的。概言之,“道

学”之名出现最早,在北宋时已有动用,但其指称范围较狭窄。尤

其在两宋时期,其大多仅指周、张、二程和朱子之学,所以很难涵

盖当时整个社会思潮。“宋学”之名,为清代考据学家所习用,以

作为其所治“汉学”之对称。此名虽能包容程朱和陆王之学,但以

朝代命名似稍嫌不妥,且“宋学”不仅专指哲学,每可论指如史学

等在内的其他学术,这又有点失之宽泛。“理学”之名始于南宋

(佛教所谓“理学”不在论列),明代开始通行,成为指称宋代以来

形成的哲学主流之专名,包括程朱的“道问学”和陆王的“尊德

性”之学。此较下来,“理学”之名似更符合一点现代意义上的学

术划分,所以我觉得采用“理学”一名较好一些。

    “理学”之名,有狭义、广义之分。一般而言,这种区分多从学

派角度着眼。狭义的“理学”,仅指“程朱理学”;稍广~点,既指

“程朱理学”,亦指“陆王心学”,这是明代以来的传统说法。当代

学者还有更广义的理解,那就是除程朱、陆王两大派之外,还包

括“气学”(以张载、罗钦顺、王夫之为代表)、“数学”(以邵雍为代

表)、“婆学”(又称“吕学”,以吕祖谦为代表)和“湖湘学”(以张拭

为代表)。我同意最后一种观点,但觉得还应加进北宋中后期以

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学”,和苏轼为代表的“蜀学”。为何要有这一

补充,牵涉到对北宋理学思潮再认识的问题,笔者拟另撰专文,

此处不作讨论。

    在我看来,除了学派限定以外,在性质上,“理学”也有狭义

和广义之分,此点以往学者所论不多,似应稍作申论,以洋其说。

我认为,在性质上,狭义的“理学”专指“性理之学”,即指着重探

究“理”、“气”、“心”、“性”、“命”之类概念范畴的学问,有时也称

作“必胜之学”。而广义的“理学”,则指包括“性理之学”在内的

“义理之学”,即有别于汉唐儒生治经所注重的章句训诂之学,旨

在寻求儒经中所蕴含的大义和道理的学问。

    如前所述,“理学”之名始于南宋。当时,它既可以指“义理

之学”,也可指“性理之学”,还可以两者兼指,而“义理之学”与

“性理之学”两者又可以互通。如南宋永嘉学者陈谦,在追述“永

嘉学派”先驱、北宋王开祖的学业时尝说:

        “当庆历、姑皇间,宋兴未百年,经术道微,伊洛先

    生未作,景山(指王开祖)独能研精覃思,发明经蕴,倡

    鸣“道学”二字,著之话言。此永嘉理学开山祖也。不幸

    有则亡之叹。后四十余年,伊洛儒宗始邮,从游诸公还

    乡转相授受,理学新华社行,而滥篇亦有自焉。”①

    以薛季宣、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南宋浙东“永嘉学派”,其

学术可以称“义理之学”,但却不能称“性理之学”,这里的“理学”

实指“义理之学”。

    又如陆九渊曰:

        “秦汉以来,学绝道丧,世不复有师。以至于唐。曰

    师、曰弟子云者,反以为笑,韩退之、柳子厚犹为之屡

    叹。惟本朝理学,远过汉唐,始复有师道。”②

    这里的“理学”似措二程的伊洛之学抑或自称。无论伊洛之

“性即理”,还是象山本人之“心即理”,都属于“性理之学”范围。

所以,此“理学”是指“性理之学”。

    再如南宋末的黄震,在其《黄氏日钞》一书屡次提及“理学”

这一名称:

        自本朝讲明理学,脱出训诂。”③宋兴八十年,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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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儒志编·附录·儒志先生学业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与李省干二》,《陆九渊集》卷一,中华书局1980年1月版第14页。

③《黄氏日钞》卷二《读论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胡先生(瑗)、泰山孙先生(复)、徂徕石先生(介),始以

      其学教授,而安定之徒最盛,继而伊洛之学兴矣。故本

      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始。①本朝之治,远

      追唐虞,以理学为之根板也。义理之学独盛本朝,以程

      先生(二程)为之宗师也。②

      胡瑗、孙复、石介“三先生”之学,重在“义理”,而绝少涉及

  “性理”民但伊洛之学则重在发明“性理”。黄震所谓的“理学”,

  显然是“义理之学”和“性理之学”兼指的。

      至于“义理之学”与“性理之学”两者互通的例证也不少。如

南宋嘉定八年(1215),朝廷议张拭谥号,太常博士孔伟说张拭:

“钟美革灵,英特迈往,亲承忠孝(指张浚)之传,讲切义理之学”。

极考功郎宫杨汝明复议日:“公以尧舜看民之心,振一世沉溺;以

孔孟性理之学,起一世膏育。”④这里的“义理之学”穹“性理之

学”,实际是同义的,可以相互替换。

    综上所引文献资料,我认为黄震之说最为该备,从中我们叮

以推出三点结论:

    第一,所谓“理学”就是“‘脱出训诂”的“义理之学”;

    第二,“义理之学”涵盖“性理之学”,“性理之学”则为“义理

之学”的精髓(“至伊洛而精”和“以程先生为之宗师”);

    第三,“义理之学”出现早于“性理之学”(从“三先生”之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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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同上卷四十五《读诸儒书》。

②同上卷九十一《跋尹和靖家传》。

③详参拙作《胡瑗论》,《中州学刊》988年第5期;《孙复论》,《孔子研究》1990年

    第3期;《石介论》,《中国哲学史》1993年第1期。

④见《道命录》卷八孔炜《南轩先生张宣公谥议》和杨汝明《复议》,《知不足斋丛

    书》本。



“伊洛之学”)。

    如上的用法,后世并不鲜见。如清代“学宗程朱”的“桐城

派”,把“义理”、“辞章”、“考据”三者作为学术的三个层面,他们

所说的“义理”,实际主要指程朱的“性理之学”,每即以“义理’涵

盖“性理”。再如港台的“新儒家”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励、唐君毅

四人联名所撰的著名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中,论

及“必胜之学”(即“性理之学”)时指出:“此必胜之学,是中国古

时所谓义理之学之又一方面,即论人之当然的义理之本原所在

者。”①这个陈述,应该说是十分准确的。

    今天,人们讲“理学”,往往只讲“性理之学”而不讲“义理之

学”,这样做一般说来也无不可,因为“性理之学”本是“理学”的

精髓。然而,倘若以为“理学”仅仅只是指“性理之学”,那就犯了

以偏概全的毛病,而作为“理学”精髓的“性理之学”,也将成为无

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二)



    作为儒学演变的一个新的理论形态,理学本身离不开既有

儒家经典。清代学者把理学名之曰“宋学”,主要就是从经学史的

立场而言的。以为理学家不讲经学只读哲学,那是缺乏历史常识

的误解。理学家同样十分重视儒家的经典,只不过他们把对儒经

的注释纳入其理学的轨辙,以理学的观点来阐发儒经中所蕴含

的所谓“身心胜命”的义理。

    理学家们为了发挥自己的思想学说,因此对儒经的研究有

自己的选择和偏爱。人们一般认为,《四书》即《论语》、《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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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封祖盛编《当代新儒家》第17页,三联书店1989年4月。



《大学》、《中庸》,是理学家普遍尊倍的主要经典,因为它们是理

学价值系统和工夫系统的基本依据。这个说法当然不错,但不能

一概而论。实际上,《四书》的重要性是逐渐显现出来的。在早期

理学阶段,《四书》的地位并不高。尤其是《孟子》一书,其由“子”

入“经”的完成要到北宋末期。而在理学发生伊始,《孟子》连经的

地位尚且没有,且不论还有不少学者对《孟子》一书颇多非议。可

以这么说,《四书》的重要性在早期理学阶段已经引起部分理学

家的关注,但其地位的真正确立,则要等到南宋的理学大师朱意

为之“集解”之后才渐渐形成的。

    理学发生时期为学者所普遍重视的儒经,无疑当推《周易》

和《春秋》。据《宋史·艺文志》所录,宋儒治经,以《春秋》为最,举

凡著作二四一部,计二七九九卷;《周易》次之,举凡著作二三0

部,计一七四0卷。宋人著述固不能尽载于《宋史·艺文志》,但

考之史传,证之典籍,谓宋儒《春秋》学和《易》学为最发达,决非

夸大无根之词。北宋理学开山之一的孙复曾这么说道:“尽孔子

之心者,大《易》;尽孔子之用者,《春秋》。是二大经,圣人之极笔

也,治世之大法也。”①孙复拈出“心”、“用”两点以形容《周易》和

《春秋》的重要性,可谓道出了当时学者的普遍看法。宋儒之所以

会这么看重《周易》与《春秋》,原因无非是他们要借《周易》来谈

“天道人道”,探讨“穷理尽性”,论述世界和人生的哲理;要借《春

秋》来谈“纲常名分”,辨析“王霸义利”,倡导“大一统”及“尊王攘

夷”。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周礼》一经亦颇为北宋思想家所重

视,如李靓、王安石之辈,他们往往借《周礼》以发挥其政治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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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石介《徂徕集》卷十九《泰山书院记》引,中华书局1984年7月版第223页。



的主张。①当然,象《诗》、《书》、《论》、《孟》等,在当时也得到相当

的重视,只是比较而言更重《周易》与《春秋》罢了。唐君毅曾提出

这么一个发展顺序:

        宋学之初起,乃是以经学开其先。在经学之中,则

    先是《春秋》与《易》之见重,然后及于《诗风书》之经学;

    再及于《易传》、《中庸》、《大学》及《孟子》、《论语》等汉

    唐人所谓五经之传记;终乃归至于重此传记之书,过于

    重五经。②

    这个发展顺序可以说大致不误。中国经学的历史,笼统言之

可屋为三段:汉学、宋学和清学。由汉至唐,是为汉学,其间虽不

断在变,但终不出训信笺注之唯域;由来至明,是为宋学,其间亦

不无变化,但终不出义理发挥之范围。至于清学,有重汉学,有尊

宋学,亦有汉、宋兼治者,然要不出考据之流。在经学流变的过程

中,每一个新的学术思潮的崛起,无不伴随着对前此思潮的学风

之批判否定,宋学、清学的出现,无一例外。这里我们要考察的是

宋学对汉学的反动,因为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反动,也就不可能孕

出理学这一儒学的新的范式(Paradigm)。

    我们知道,经学的汉学系统到唐初得以统一。“锐意经术”的

唐太宗,鉴于儒经文字多有异同,经义师说多门,歧见纷出。乃命

额师古统一文字,颜氏考校南北经本之异同,以南本为主,成《五

经定本》。又命孔颖达等统一章句义疏,孔氏等参酌南北经义之

歧见,以南学为主,成《五经正义》一百八十卷。其《易》主王橘注

(惟《系辞》取晋人韩康伯注),《书》主孔安国传(即伪《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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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李觏有《周礼致太平论》五十一篇,王安石有《周官新义》,均为倡言变法而

  发。

②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2月校订版第12页。



《诗》毛传郑笺,《礼记》郑玄注,《左传》杜预注。以后,唐政府又

采用几种私修经疏,即贾公彦的《周礼疏》(主郑玄注)、《仪礼疏》

(亦郑玄注),杨士勋的《谷梁传疏》(晋范宁注)和徐彦的《公羊传

疏》汉河休注),与《正义》合为“九经”,颁行学官,恳为科举功

令,明经取士悉遵化本,士于奉为宝泉,谨守而莫敢有异议。“夫

汉帝称制临决,尚未定为全书;博士分门授徒,亦非止一家书;以

经学论,未有统一若此之大且久者。”①

    唐初的经学统一,其正面效应就是一扫了东汉以来纷法矛

盾的儒经师说。如今古文学之争、郑王学之争、南北学之争等,这

些各是其是的学术宗派从此失势。这是大大有助于统治思想划

~的举措。从这个意义上讲,唐初经学统一与汉武帝“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前者把诸子百家之学一统于儒

学,而后者把儒学内部各派一统于《正义》和《定本》。

    但是,唐初的经学统~,同样也带来了极大的负面作用,那

就是把儒学“统风了”。所以,经学固然统一了,可儒学却真正没

落了。翻检一下两唐书的《儒学传》,不难发现,唐代的儒学充其

量不过是南北朝以来繁琐的章句训话之学的延续。如就事论事,

唐代儒者治“三礼”尚多专家,但这实际也仅是上延南北朝的风

气而来,即与当时重门第礼法颇有关系户到“安史之乱”以后,

门第也渐趋式微,因而与维系门第生活息息相关的《礼》学,也自

然失去了其观实存在的意义。至于施之郊庙、朝廷的礼乐制度,

也诚如后来欧阳修在《新唐书》中所论,“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

而礼乐为虚名。”换句话说,也就是与现实生活毫无关系了。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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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皮锡瑞《经学历史》第198页,中华书局1959年12月

②亦有关此点可参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二《礼仪》,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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