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特别喜欢礼仪,别的孩子都在打滚上树地疯玩,这小家伙却独自一人在门口装模作样地演礼:“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哪位博士告诉一声,这究竟是个啥玩法啊?),反正是个很特别的小家伙。古代谈不上教育,因此孔子到十五岁才开始“有志于学”,不过那时候的知识还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因此他骑驴驾马的什么都学,当然认字、识数应该还是学习的主要内容,别的,顶多再背背儿歌啥的,估计也就现在的小学水平。
受儿时游戏的影响,他对大自然的奥秘兴趣不大,但是对如何做人特别重视,前朝的“周礼”被他当作一套独特的知识体系开发整理出来。
周礼主要是一套用来演绎王室尊严的特殊礼仪,无从得知从何时起,孔子从中发现了礼仪对于“做人”的重要性。他认为,不仅王室君臣应当遵循相应的贵族礼仪,还应当把礼仪推广到社会其他阶层,让每一个人都能够借助礼仪获得做人的尊严。
直到三十岁,孔子才最终明确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于是“三十而立”,孔老师开始了为理想而奋斗的伟大生涯。这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优秀青年,他的一生,是为了理想而奔波流离的一生。这同样是人类文明一个重要的转转点,人类终于从为生存而求生的野蛮文明阶段,正式跨入为信念而生存的高级文明阶段。
孔子的理想是什么?明人伦、演礼仪、分尊卑、定秩序。他的理想,就是试图通过礼仪阐述做人的道理,在道德的层面上、在做人的形式上,构建一个有秩序的社会。在这个中规中矩、井然有序的理想社会中,每一个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和角色,比如君臣、父子、夫妻。他深信,只要每个人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一定能够搭建一种稳定的架构、演绎一个和谐的社会。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这个“仪”就是人应该遵循的行为规范,它很重要,重要到了如果缺失了礼仪,人就连没有皮的鼠辈都不如了。礼仪成为他所构建的理想社会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礼仪教给人做人的规矩,让人从本能的驱使中摆脱出来,真正成为一种很会装模作样的高级生命。
明明饿得要死,也宜细嚼慢咽“食不语”;明明急色得要命,也需先媒后聘、大礼演成方可洞房圆梦。结个婚对当事人而言,真不比办场奥运轻松多少,但是大家都乐此不疲,可见礼仪虽然拘束,它却能够成功地展示出一种自律的优雅,用理性对于本能的胜利张扬了人的尊严。
孔子的礼仪观念是从王室礼仪出发形成的,因此,在他的观念里,礼仪的推广也是自上而下的。王室的礼仪应该是规格最高的,王室的礼仪不仅体现王室的尊严,还应起着示范的作用,是教化万民的样板;臣子、贵族的礼仪规格略低,而且必须低一些,除了体现贵族之高贵,还需体现臣子的顺服;普通百姓的礼仪最简单,但也界定了一个评价的标准,让社会能够评价一个人是否值得尊重、是否活出了人的尊严。
因此,礼仪在社会上的推广和普及,靠的是大德垂范、圣人教化,孔子给王室成员和群臣贵族赋予了一个额外的义务,那就是他们必须严格自律以发挥模范带头作用。
这个义务其实是非常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的,大部分统治者都能认识到这点,但是,马上就要求他们用相当于后世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大家肯定很为难,所以孔子奔波了一辈子,真正接受他的人并不多。
甚至有些目光短浅的家伙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比如宋司马桓就很讨厌孔子,一听孔老师要来,居然扬言要干掉他,够野蛮的。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那时的贵族本来都活得挺自在的,忽然跳出个人来,对他指手画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许的,确实挺烦人。结果,这个野蛮的家伙吓得孔子“微服过宋”,仅穿了套相当于农民工的衣服,连符合礼仪的礼服都不敢穿。可见,还是小命要紧。
礼仪的标准是按社会角色规划的,就是说,干上皇帝这个角色了,就得有点皇帝的样子,不能吊儿郎当地象个小痞子;同样,干上小痞子这个角色了,也别太严肃、太隆重,要是一天到晚弄得跟个皇帝似的,就算皇帝不急还有太监急呢。
貌似孔子并没有为小痞子这个角色制订相应的礼仪,所以,儒文化禁锢中华以来,倒是只有这些“真小人”活得最本色、最是逍遥自在,想抢小朋友的糖葫芦立马就抢、想摸尼姑的头也是伸手就摸,好过瘾啊!
文革打倒了孔老师,改革释放了真小人,“做个真小人”一度成为我们社会的主流。真小人爱钱,爱得赤裸裸、爱得不择手段!但这不是人的本色,人的本色还包括了对婴儿的喜爱,婴儿是种族的未来,喜爱婴儿是种族本能的表现、是人的本能,我不知道我们这个礼仪之邦何时克服了这个本能,为了钱居然能够对着这些天使般的小东西频频下手!
活得“真”一些,不等于为所欲为,也不等于彻底否定礼仪。
孔子是伟大的,他的理想、信念无疑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时代。在其他文明尚在丛林法则里野蛮着的时候,他已经着手解决如何做人的问题,并且提出了相当简便易行的实施办法,他远远地走在了时代的前边。
能够走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已经罕见,而能够引领文明发展方向的伟人,更是屈指可数,孔夫子的伟大笼罩了中华文明、甚至波及了整个亚洲,这种跨越时代的先进性注定了后期儒家的兴起,而他维护统治阶层特殊利益的有力措施,也注定了儒家学说一家独大的统治地位。
然而,为做人而礼仪是自尊自重、为角色而礼仪便已经有些虚伪、为礼仪而礼仪就是形式主义了。
成也礼仪、败也礼仪,礼仪文化让中华文明率先实现了一次飞跃,同样也注定了流毒千年的形式主义。儒家是形式主义的代表,为了能够实现孔子的理想,它需要一个道德意义上的绝对位差,于是崇礼仪、贬工商、抑武力、灭锐气,它们用一个人的理想劫持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把中华文化彻底驯养成为一个软弱可欺、逆来顺受的绵羊文化。
因此这本来惊艳的一跃,却实在是跳进了一个沉沦无底的大坑里去了。这不是孔子的理想,不是他理想中的和谐社会。
所谓形式主义,就是专门做表面功夫,活给人看、做给人看,甚至用形式上的东西彻底取代了内涵。本来奇迹一样丰富多彩的生命,只成了衣冠的架子、演礼的木偶,当形式上的品评彻底取代了生命本身的价值,中国人的灵魂已经被抽空了。
礼仪本是做人的基本要求,是实现生命尊严的手段,做人才是真正的目的,然而,儒文化对礼仪的夸张尊崇,却让礼仪成为做人的唯一标准、变成了做人的目的,甚至借助强权强迫所有人把礼仪作为唯一追求。手段变目的、而真正的目的被不知不觉地丢弃,这便是形式主义的文化基础。
在其后两千年的中华文明中,有大量“手段变目的、目的被丢弃”的例子,令无数充满才智的追求彻底落空,让中华文明一次次痛失改良发展的机遇。
比如科举,本是一个掘聚人才的绝佳举措,搞来搞去就成了无数学子酸丁们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唯一目的,浪费了多少才智、荒废了多少青春!
再如抗金英雄岳飞的冤死,几乎是爱国主义备受质疑的焦点之一,然而只要看清:政权是立国的手段、国家的完整才是政权的目的。如果把政权的稳固变成了目的,那么秦桧不计代价的“和”实在是符合形势需要的上佳决策,而保家卫国、抗击外寇就变成了破坏稳定、是犯罪。在这等大背国家利益的狗屁形势下,爱国的情怀竟是无处可落!以精忠报国为最高追求的岳元帅又岂肯苟活?
国家与政权之间目的与手段的颠倒,是岳元帅屈死的根源,也是宋朝以来爱国意识淡漠的根源,他有万分的不甘,却又慷慨赴死而心甘情愿:死,竟是爱国志士的唯一选择!死是把剩余的生命在瞬间燃烧、死是最灿烂的宣言、死是明志。
在儒文化形式主义的强大影响下,把手段上升为目的,几乎成了中华文明的一个习惯,即使到今天,有多少被追丢了的目的?
比如教育、比如体育、比如卫生,再比如改革。
形式主义不仅仅是面子工程、形象工程、衣冠禽兽这些看得见的东西,它还是一种文化的陋习与痼疾,一种追着追着就忘了目标、跑着跑着就迷失了方向的遗忘症。
这是老年痴呆的典型症状,中华文明垂垂老矣!
唯有理性的思考,能够为这个文明带来新生。近年来,很多深刻乃至偏激的思考,带着破茧前的骚动与不安纷纷涌现,这人类历史中唯一的一个绵延至今不曾断灭的文明,似乎正在经历着新生的阵痛、似乎正在萌发着新绿:虽然这个文明早已腐朽沉滞,可是腐殖层也非常厚,可以想见的郁郁葱葱便已令人期待。
思考,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最重要的使命。做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而不是整个民族被某一个人的理想所绑架,对民族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