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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伦理缺位的历史解读———以神妒观念为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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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希腊诸神有别于东方神灵。[1]他们既不像在罗马人心中那样表现为赤裸裸的法权关系和现实国家,也不像在基督徒心中那样显得威严可怖和高不可及,也不似中国神话中的道德偶像,而体现出与凡人一样的复杂性格特征。“他们的品行颇为不端,他们的尊严也并非没有问题。他们互相欺骗;他们和凡人打交道的时候狡诈多变;他们有的时候像是叛逆者,有的时候是淘气的孩子,只有其父宙斯的威吓才能使他们循规蹈矩。”[2]即便是宙斯,从权位上讲,他与其手中的雷电一样威严;但作为丈夫和父亲,他甚至不及所统治的凡夫俗子。所以有学者评论说:“从伦理道德角度上看,希腊诸神没有一个比得上奥德修斯的牧猪奴欧迈俄斯”。[3]学界通常将希腊诸神的复杂性格称为神的伦理缺位现象。学者们试图从地理环境[4]、民族特性[5]等视角阐释此现象。毫无疑问,环境在宗教信仰和民族生活习惯的发展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但古代各民族特性的形成总是与宗教信仰密切相关,仅从地理环境及民族特性来分析说明宗教现象,似乎难以把握内在本质。从历史和宗教角度解释希腊诸神伦理缺位原因,更有助于我们认识希腊宗教现实与神话故事的巨大差异,理解希腊神话产生和存在的背景。本文试图从神灵伦理缺位现象的一个最突出的方面——神的嫉妒——入手,对此进行初步探讨。



由于人类表达嫉妒之情的方式各异,研究者对“嫉妒”的科学定义很难达统一。大致看来,“嫉妒”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嫉妒通常也被称为性嫉妒,是指当施事者因感知某种真实或潜在的他者对其性伙伴产生吸引力,从而对施事者的自尊、存在或性关系的质量构成威胁时,在思想、情感或行为上的变态反应。[6]从心理学的角度,广义嫉妒是指人因为自身才能、名誉、地位或境遇被他人超越、彼此距离缩短或形体外貌不如别人等因素所产生的一种羞愧、愤怒、怨恨等组成的多种情绪体验。嫉妒带有明显的敌意,会产生攻击诋毁他人的行为,更有甚者会背后利用某种情境攻击他人,以达到自我发泄的目的。[7]从广义角度看,希腊诸神在嫉妒方面的表现远胜于凡人。他们不但会因爱而妒;也会因凡人对其能力怀疑而进行严厉报复;甚至会因凡人的幸福、美貌或能力超群而心生嫉妒。


爱与被爱本应是神和人精神世界达到最高境界的升华。但翻开希腊神话,我们会发现因爱生妒的事例比比皆是,神灵会因爱而不能得或第三者插足而心生报复,其手段之残忍甚至令凡人也倍感发指。赫拉对宙斯所珍爱的凡间女子及其子女的迫害是众所周知的,她曾把卡利斯托化为熊,把伽兰提斯变成蜥蜴,把伊俄化为母牛,谋害塞墨勒,报复阿尔克墨涅,唆使提坦将狄奥尼索斯撕成碎片,她也曾多次企图谋害赫拉克勒斯。[8]除“善妒的赫拉”外,其他的神灵也大都有过因爱而妒的经历。嫉妒的赫淮斯托斯或阿瑞斯变成野猪撞死阿弗罗狄忒深爱的阿多尼斯;宙斯因美少年恩底弥翁爱上赫拉而罚其终生永睡不醒;自然女神厄刻娜伊斯因达佛尼斯的不忠而弄瞎他的双眼;女神明托和琉刻因被哈德斯所爱而被佩耳塞福涅化成薄荷草和白杨;女神卡尔克因得不到皮枯斯的爱而怒其变成啄木鸟;阿波罗因得不到卡珊德拉的爱,让她的预言永不为人所信。


如果说婚姻的排他性可作为诸神残忍行为借口,那么他们对于凡人的幸福、美貌或能力超群而产生的嫉妒只能说明他们确实存在严重的伦理缺陷。阿波罗与阿耳忒弥斯在幸福骄傲的母亲尼俄柏面前将其12个英俊儿子和俏丽女儿逐一射杀;刻伊克斯和阿尔库俄涅因婚姻美满堪比宙斯和赫拉而被化为翠鸟;客俄涅因同阿耳忒弥斯比美而被杀死;埃斯枯拉皮俄斯因医术太过高超,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而被宙斯用闪电击死;马耳敘阿斯因在音乐比赛中胜过阿波罗而被剥皮,裁判弥达斯也长出一对驴耳朵;塔米里斯和皮厄罗斯的九个女儿因同缪斯女神比赛而失明或化为鸟;萨尔摩纽斯企图同宙斯比排场而被其轰死并在地狱受惩罚;爱神阿弗罗蒂忒非常嫉妒普叙刻的美貌,先是让她爱上一个最穷苦、最奸恶、最丑陋的人,当厄洛斯爱上普叙刻后,爱神对她百般折磨,最后让她永远沉睡;俄耳浦斯因高超的音乐技艺而被狄奥尼索斯杀死;史诗中的歌手皆因善歌而失明;提瑞西阿因善预言而变盲。这样的事例很多,不一而足。



希腊神话中诸神极强的嫉妒心与希腊历史和宗教的发展密切相关。为解释某些宗教现象,为调和不同种族移民融合过程中宗教上的矛盾,作为征服者的希腊人把伦理道德缺陷强加于某些土著神灵身上,从而为神妒观念的产生提供了历史依据。


希腊宗教发展早期历史的考古材料相当匮乏,而且“没有任何一种崇拜活动能从迈锡尼时代起,从未终断持续至古典时代。黑暗时代初期,任何宗教活动证据都完全是一片空白”。[9]鉴于此,借助考古成就,批判地借鉴神话故事,探究宗教观念如神妒观产生的历史现实是可能的,毕竟“希腊神话是故事,但又它不仅仅只是故事:它是希腊人解释神和宗教范畴内一切现象的标准方法。”[10] 19世纪末以来,随着考古学、语言学、文化人类学、宗教和神话学等多学科不断取得丰硕成果,人们对史前希腊社会历史发展轨迹有可能进行比较准确的描述和分析,从而为人们对神话中的某些观点做出历史性研究提供了理论论据。[11]


早在石器时代末期(公元前2000年前),希腊地区形成了3个文化中心,即希腊大陆地区的早期希腊底文化、爱琴海诸岛的基克拉底文化(即配罗斯山洞时期、凯罗斯-叙罗斯时期及菲拉可比第一期)和克里特的早期米诺斯文化。[12]考古材料充分表明,此时土著文化为农耕文明。因为从他们的产品上看,主要是农产品。在马拉松附近的尼阿·马克瑞(Nea Makri)发现的一尊新石器早期的陶猪,猪身装饰着若干谷粒;人们提供的祭品以绵羊、牛、山羊和猪为主,而驴和马(分别在公元前3千纪和公元前2千纪被引进希腊)被排除在外;[13]威里弗里德·兰博小姐在列斯堡特尔米的考古发掘也证明,早在公元前2600-2400年时,此地居民就已经种植谷物,建造烤炉,烤制面包;[14]居住在奥科美纳斯的土著居民甚至有可能在公元前3000年就修建粮仓,保存他们的谷物;[15]从居所上看,人们过着定居的生活,甚至还修建有围墙的城市;特米尔城有着发达的城市规划,人们不但修建长方形的大厅,即便室内设施也很齐备,有长凳、祭坛、小卧室、烤炉和水井;[16]在阿尔哥斯湾附近的弗朗切提山洞里,美国的考古学家发现早在公元前19530年至前4300年之间,人类就已经生产并食用巢菜、大麦、二粒小麦;[17]在勒姆诺斯岛的波里奥赤里、色萨利的塞斯克陆、迪米里等地也获得类似的考古成果。[18]从这些考古发掘成果充分证明,不管此时居住在希腊地区的居民属于皮拉斯吉人或克里特人,他们主要是一些以农业为主的民族,过着安定祥和的定居生活。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伯克特的论断:“在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初期,迈锡尼时期的文化中心,无论是玻奥提亚、埃陀利亚、阿提卡、阿耳哥利斯、优罗塔斯平原或美塞尼亚,都有人定居,其文化属于早期农耕文明的范畴。”[19]美国考古学家保罗·麦克金里德甚至用比较文学化的语言来描绘土著农业民族的生活: “(他们)是一个和平的农业民族……富有人情味……富足而发达……”[20]


然而,从公元前2200年左右起,即早期希腊底第三期前后,大批原始希腊人及其他民族相续移民到现在被称为希腊的地区。[21]尽管学者们认为其移民方式存在着和平迁入的可能性,[22]但考古上看,特洛伊II被毁,优玻亚的优特瑞西斯和列那花砖房被洗劫等材料证实这批操印欧语的原始希腊人更多地是通过暴力手段迁入的。[23]大约公元前1900年或者稍晚,史前非希腊民族所创造的文明,“就像考古学所揭示的那样,被消灭了”。在这一过程中,居住在当地的农民要么同他们进行战斗,要么被其征服,要么被其驱逐。征服者获得胜利后,逐渐在该地区定居下来。然而,征服者除武力更强大外,其他方面都无法与被征服者相比拟。因此他们只能通过维持其野蛮性来保持其优势。当其优势丧失殆尽时,只能与当地人进行融合。在融合过程中,呈现出两种并行的态势。一方面,在征服者强势的影响下,整个社会的分工,价值结构及宗教观念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表现为父系大家庭成为社会的基本单位;人们尽管知道农业,但养牛养马的游牧业似乎更为重要。另一方面,被征服者的先进思想观念和宗教习俗也被纳入社会体系中。伯克特认为,尚武的游牧或半游牧部落已经统治了该地,把其带来的游牧的文化置于主导地位,而把土著的高度发达的农耕文明置于了次要地位。[24]但事实上不同地区的不同时段,两种信仰分别占据不同的地位。伯罗奔尼撒的多利斯人经过与当地更文明的被征服的土著人的接触,其严格的纪律与毋庸置疑的忠诚逐渐被消磨掉了,而正是这两点使得他们强大无比。公元前9世纪,其中两个城邦已经被当地人同化,即阿尔果斯和美塞尼亚。这一进程在其他三个城邦中也在进行中。[25]在比较偏僻的地区,如阿提卡、列姆诺斯等地,土著居民“消化”了外来的希腊语民族,但外来者的神祗也保留了下来。[26]不论如何,两种原本特色鲜明的信仰逐渐求得某种折衷和妥协,最终融合在一起。


融合过程中,土著居民作为被征服者,其神灵的命运也发生着两种不同的变化:第一种命运是被希腊人奥林玻斯神取代或降格为地方神、次要神灵或主神的配偶(或仆从)。盛行于多利斯城邦的许阿铿托斯节是祭祀阿波罗的节日,但该词本是一个前希腊语名词,在斯巴达人吞并前,他被当作一位阴间神来崇拜,多利斯人的阿波罗崇拜吸纳这一崇拜的主要因素,在神话中,他也在游戏中被阿波罗误杀。[27]以俄克阿诺斯为首的海神是土著非希腊人古老的神灵,但在希腊人神谱中地位低下。海洋女神忒提斯居然被凡人抓获,并被迫与其结婚生子。这些都是土著神地位降格的具体表现。[28]类似的事例还见于风神和各地的宁芙(nimph)及提坦神中的普罗米修斯等。第二种命运是前土著居民的部落神灵及其功能、特征逐渐与宙斯、阿波罗、波塞冬等奥林玻斯神灵所吸收,土著神灵之名也转化为奥林玻斯神灵的绰号。阿耳忒弥斯崇拜是最具希腊特征的崇拜之一,但在色萨利、优玻亚,弗基亚、阿卡狄亚等地,又明显表现出对前希腊宗教信仰的继承。[29]阿波罗崇拜中揉合多利斯人、赫梯人、克里特人的宗教传统。[30]赫耳墨斯显然与前希腊词汇中表示界碑的herma一词有着密切联系。[31]赫淮伊斯托斯最初也是非希腊人的神灵,他的起源与列姆诺斯岛土著居民泰尔舍诺伊人(Tyrsenoi)原始信仰相关。[32]即便对宙斯崇拜中,既包含着代表农业文明的克里特因素,也包含着人祭、狼图腾等游牧部落的习俗。[33]宗教现实中他们都有若干绰号或仆从,这是不同宗教融合的具体表现。


然而在融合过程中传统很难消散。正如一旦某种思想深入到人的脑海,它便会在那里根深蒂固,生生不息,并不断有更新的思想源源涌现。[34]大部分民族会更倾向于保留下自己独有的传统,而不致被后引进的文化所完全同化。由于传统的强大作用,理性的神话体系不能彻底建立,所以就出现吉尔伯托·穆雷所描述的状况:“奥林玻斯神系的目标是形成更完美的道德规范,声讨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制,但不幸的是,(为了融合的需要)每位主神身边都有了一大群配偶,这使所罗门国王也自惭形秽”。[35]显然伦理缺位与宗教思想庞杂的融合过程密切关联。由于生活方式的改变和被征服者更高的发展水平,融合是必然的。但出于维持优越地位的需要,作为征服者的希腊人把自己的无奈之情发泄到被征服者的神灵之中,把嫉妒成性、争风吃醋、背信弃义、不负责任等伦理缺陷加在那些更具土著特征神灵的身上。



希腊诸神中,嫉妒心最强的是赫拉。宙斯与赫拉各为天庭的王与后,但他们却有着诸多不体面的冲突。探究其原因,从人的角度来看答案清楚简明。宙斯风流成性,所以作为其配偶的赫拉爱嫉妒是再自然不过。但真正原因却并非如此。神话的冲突是现实两种宗教冲突的反映。宙斯是来自北方的印欧人传统神灵,多多那大概是印欧人侵入希腊后的第一个据点,那里有宙斯最古老的神庙。宙斯神庙的祭司被称为tomouri或Selloi,[36]他们认为宙斯住在树上,因此根据树叶发出的声音来发表神谕。这似乎可以说明,宙斯所代表的民族大概并非如爱琴文明的创造者一样,建有固定的居所、粮仓、城池,他们很有可能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民族,至多有巢居的习惯。在多多那,宙斯是大地女神狄奥涅(Dione)的丈夫。这里狄奥涅显然并非赫拉,其功能更接近于阿弗洛蒂,也有若干酒神巴库斯的成分。此时的宙斯显然是一个游牧部落首领的化身。与大地女神的结合表明,可能原始希腊人已经与当地土著居民开始融合。[37]


而赫拉是一位土著神灵,[38]在她最初崇拜地,如普拉提亚、萨莫斯、阿耳哥斯等地,总有一位男性神灵在其身旁。在阿耳哥斯人们有时将其称为“掌轭女神”(Ζευξιδ?α, the goddess of the yoke),将谷穗称为“赫拉的花儿”(the flowers of hera)。[39]从词源和宗教崇拜活动上看,赫拉很有可能是土著农业民族的神灵。而且,最初她很有可能与宙斯并没有任何联系。因为在多多那,宙斯的配偶是狄奥涅;哈里森认为赫拉最初的丈夫是倍受其迫害的赫拉克勒斯、百眼怪兽阿耳工或太阳神赫利俄斯,她享有对他们完全控制权;[40]奥林匹亚赫拉圣殿建造年代远早于宙斯圣殿,且与宙斯圣殿并不相接。[41]


后世神话中宙斯与赫拉的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原始希腊人南下征服希腊各地的情形。尚武的原始希腊人的武士从北到南征服各地,并强娶被征服者妻女为妻。在宗教中表现为宙斯遗弃原来的妻子狄奥涅,与希腊本土女神赫拉相结合,从此两种宗教逐渐融合。融合过程中为了对某些社会现象进行解释,也为了表示对被征服者抵抗的报复,作为征服者的原始希腊人把缺点强加于土著神灵或综合本土成分更多的神灵身上。这一点在赫拉身上表现得最明显。一方面,她不像其他神灵一样有一个明确的管辖领域,主要职责就是充当宙斯的伴侣;另一方面,她被塑造成一位爱嫉妒、好争吵的妻子。但事实上,她或许是一位桀骜不驯土著女王,尽管被征服,但却永不屈服。[42]


希腊神妒观念是操希腊语民族在对土著民族征服过程中,两种不同文化、不同宗教融合的结果。作为代表被征服者的主要神灵,他们被冠以恶名,嫉妒不过是其中最为突出的特征之一。早在两千多年前,伊索格拉底就已经对此进行过描述:“人们将那些带来利好的神灵冠以奥林玻斯神的名号;而将那些以引发灾难和实施惩罚为职责的神灵冠以恶名;对前者个人和城邦为其建立庙堂;对后者人们不是通过祈祷或焚烧牺牲来祭拜,而是通过各种仪式将其驱逐。”[43]或许伊索格拉底没有意识到种族冲突的问题,但他却道明了两种不同信仰融合的过程及被征服者神灵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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