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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朱熹和阳明对“为己之学”的不同诠释维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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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己之学”是儒家之学中的一个经典命题,它关涉的是作为学之主体的人的为学宗旨、目的和目标。从内在的道德动机到外在的道德实践,都与之密切相关。“为己之学”由孔子提出,经由后世学者不断解释,成为儒家学者所秉持的一个基本观念,对后世学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由于不同学者所处的时代不同,面临的时代状况也相去迥异,因此对“为己之学”这一命题的诠释也各不相同,本文即选宋明儒学中的两个高峰——朱熹与王阳明,对他们二人对“为己之学”诠释的不同维度进行阐述,挖掘出“为己之学”更加丰富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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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己之学”在先秦时期由孔子提出,他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孔子区分了“古之学者”与“今之学者”,也区分出“为己”与“为人”两种为学模式,前者是时间上的先后,后者表达的是求学模式的不同。重点在后者上,在“为己”与“为人”这两种为学模式上,孔子更为肯定“为己之学”,而“为人之学”通常被指作孔子批判的一面,但对于什么是“为己之学”,孔子并未进行详细的解释,因此也给后来的学者留下了无限的解释空间。荀子以“君子之学”与“小人之学”来解释“为己之学”,为己之学是君子之学,表现是闻知内化的“入乎耳,箸乎心”到外在践履的“布乎四体,形乎动静”,并且到最后形成“法则”的道德实践的过程。小人之学则相反,只会徒逞口舌,将道德用作装点门面之事物。由此可以看出,荀子对“为己之学”的解释更加注重行为实践的角度。
汉代的经学传统也多延续荀子道德实践角度的解释,如孔安国注“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孔颖达疏曰:“古人之学,则履而行之,是为己也。今人之学,空能为人言说之,己不能行,是为人也。”南朝梁皇侃说:“古人所学已未善,故学先王之道,欲以自己行之,成己而已也。今之世学,非复为补己之行阙,正是徒能胜人,欲为人言己之美,非为己行不足也。”这同样是进一步肯定了前者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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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对“为己之学”的解释多是站在目的论的视域下,“为己”的目的是为求得为学主体自身道德之完善,并且将自身道德转化为外在的切实行动。之后北魏的颜之推也作了相似的诠释,但仍按着荀子以降的解释路径,他解释说:“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及至宋儒时期,儒学进入到了操练心灵的精微时代,由此对“为己之学”的解释也越来越贴近于心灵的层面。宋儒多从动机的角度,认为“为己”是为了完善自身道德,而“为人”则是希望能够获得他者的肯定,从而达成某种目的。北宋程颐说:“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欲”字表明了伊川是在心灵动机上谈论“为己”和“为人”。伊川之后,吕大临说道:“为己者,必存乎德行而无意于功名;为人者,必存乎功名而未及乎德行。”吕大临与伊川的立场一样,并且进一步肯定能够了伊川的诠释。同时他将“为己”与“为人”之学与德行与功名相对,引入了致仕举业的内容,这与他所处的时代情况相关。与汉儒相比,宋儒对“为己之学”的解释不再是简单的“为了自己”或“为了别人”,而是变为了道德修行上“得之于己”或“为了求取功名利禄”。这就相比宋儒又增添了另一层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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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宋儒还在“为己”之外引入了“成人”、“成物”的范畴,伊川说:“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由“为己”到“成人”、“成物”,体现的是儒家内圣外王的传统,同样也展示出宋儒将“为己之学”引向经世致用的政教取向,不再是仅限于个体道德的范畴,这无疑更加丰富了“为己之学”的意涵。
概言之,自孔子提出“为己之学”的概念,历代儒者都对此作了不同的诠释,汉儒注重是否践履的角度进行解释,宋儒则注重从内心动机的角度,并与功名利禄之追求的“为人之学”做对比,力图揭示“为己之学”更为广泛的含义,并且明确了以修德作为为己之学的主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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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对“为己之学”的解释,延续了儒家传统的立场,特别是宋代儒者对“为己之学”解释的路径,并结合了其所处时代的追求功名利禄的弊病,因此他多从“圣学”与“举业”两者的张力之间对“为己之学”进行诠释,因此极具时代特征。朱子看来,“为己”与“为人”是两种不同的价值选择,一个是欲求自家理会得事物之理,一个是向他人说道自己理会得来,但是否真理会得却又“不关自身己事”。这无疑是两种不同的的目的或求学路向,前者契合的是由格物致知到恢复天理之明的朱子学的工夫进路,后者阵阵忙碌却只作得个沽名钓誉之徒,于圣学毫无益处。因此朱子说“为己为人之际”是要紧处,此处把握得当,才能坚定为学根基,这与王阳明重“立成圣之志”是同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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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朱子还说:学者须是为己。譬如吃饭,宁可逐些吃,令饱为是乎?宁可铺摊放门外,报人道我家有许多饭为是乎?近来学者,多是以自家合做底事报与人知。……如此者,只是不为己,不求益;只是好名,图好看。这是从“得之于己”还是“见之于人”的角度进行解释,“得之于己”是朱子为己之学诠释的一个重要维度。学者为学求得是益于自身之处,而非见诸于人,使他人知晓。那么得之于己的是什么呢?在儒学的传统下,修德是第一要事。同样的,朱子也将德行的培育纳入到“己”的范畴之内,并且他用“吃饭”作比喻,也透露出一种“自然”的意味。儒者修德是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之事,虽然它有成圣成贤、止于至善的目的,但这是第二义的事情,儒者修德之始是无目的、无追求的,它本身就内蕴于主体自身的能动性之中,是“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的体现。这种自然又沛然不能御的倾向也是“为己之学”的可能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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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之于己”还要求学者能够将义理领会于心,朱子说:“此间学者多是好高,只是将义理略从肚里过,却翻出许多说话。旧见此间人做婚书,亦说天命人伦。男婚女嫁,自是常事。盖有厌卑近之意,故须将日用常行底事装荷起来。”学问致思要切身体会义理真意,从日用常行事格来。朱子主张按照《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工夫进路进行道德实践,对于日常事物之理,要一一格之,如此才能将义理转化为内在的生命体验,才算是真正的“得之于己”。上文所说,在宋儒的时代,对“为己之学”的诠释不在局限于为学主体自身的维度,还由内而外的转向了“成人成物”的外在经世面向。这在朱子的诠释中有充足的体现,他在评伊川对“为己之学”的诠释中说:
程子曰:“古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愚按: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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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己是内在道德人格的养育,成物是对他者完成的道德实践,自身的德行充盈,最终能够成就他人他物,由此展开的是一幅道德世界的图景。如果儒者仅仅关注于自身,止步于“成己”,那么就无法构建起整个社会的道德秩序,为己必须要走向“成人”、“成物”的维度。这也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伦理精神相契合。《大学》开篇也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经世致用是儒学的一个基本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朱子看来,“成人”与“成物”就是“为己”的目的,它们更多的是一种体用的关系,道德的修养仍以主体自身的完善为目的,成人与成物是在成己的过程中自然而然而又必不可少的事情。如果以“成人成物”为目的,那就本末倒置了,成己与成人成物是相辅相成的。王安石也曾在“本末”的基础上解释“为己”与“为人”,他说:“为己,学者之本也,为人,学者之末也。是以学者之事,必先为己,其为己有余而天下之势可以为人矣,则不可以不为人。故学者之学也,始不于为人,而卒所以能为人也。”不同的是,他将“为人”解释为“成人成物”,强调在“为己”的基础上“为人”,而在朱子这里,“为人”全然是贬义的含义。
总括朱子对“为己之学”的诠释,他继汉儒和北宋解释的传统,进一步将“为己”与“为人”对立起来,并将为己之学拓展到“成人成物”的外在维度,更加丰富了“为己之学”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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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对“为己之学”的诠释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状况,他是在“圣学”与“举业”的紧张关系中重新阐释“为己之学”的,因此朱子的诠释有他自己的思考和目的。
宋朝时期科举发达,在宋初时,官方无暇也无力顾及文教事业,官学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同时,科举制度的规范和取士名额的扩大,又使士人接受教育的需求日渐高涨。在这样“庠序之教不修,士病无所学”的历史情形中,以围绕科举为教学基本路径的书院也变得繁盛。但也因如此,在官学逐渐发展起来后,书院逐渐衰微。及至南宋理学兴起后,书院才得以重新变得繁盛,但科举事业的兴盛也导致了当时学子们追逐功名利禄的世风。“宋代各州进士总数两万八千三十三名,其中,北宋九千六百三十名,南宋一万八千六百九十四名,未注明时期的六百零九名。”南宋偏安江南,其领土远少于北宋,但其进士的数量确实北宋的两倍还多,足以看出当时浓厚的致仕氛围。因此在这样的世风中,功名利禄与治学之间的关系成为了当时学者批判的目标,朱子对“为己之学”的重新诠释也源于此。
在朱子看来,“为己之学”是“圣人之学”,而非科举之业。他说:
相古先民,学以为己。今也不然,为人而已。为己之学,先诚其身。君臣之义,父子之仁。聚辨居行,勿怠无忽。知足之余,泽及万物。为人之学,烨然春华。诵数是力,篡组是夸。结驷怀金,煌煌炜炜。世俗之荣,君子之鄙。维是二者,其端则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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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己之学先“诚其身”,然后至于成己成物,而为人之学则相反,朱子所谓“烨然春华。诵数是力,篡组是夸。结驷怀金,煌煌炜炜”就是对功名利禄的描述。在朱子的诠释中,举业之学成为了“为人之学”的代名词,这刚好与“圣学”相反,成为了朱子所批判的对象。
书院教学的真精神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在于理想人格的培育。学而成圣,这是宋明理学家的普遍观念,而书院教学的目的就在于此。在朱子看来,圣贤与愚不肖虽然在气质禀赋上有所不同,但都具有相同的道德本性,只不过由于明察完备与否而产生了差别。所以人们在知识方面尽管有生知和困勉的区别,但都可以成为圣人。因此,学问并不是满足人们致仕欲望的手段,而是必须以彻头彻尾的道德上的理想人格的培育为目的,这是朱子的思考方法。所以朱子在白鹿洞书院揭示的跋文中所提的教学目标,不是“为人”,而是“为己”。教学的目的在于明伦,而决非追逐科明利禄之计,习得言语词章之工。
士人要在科举与读书两件事上有所权衡,他主张在读书上下志气,但同样对科举肯定“三分”,由此观之,朱子仍不会忽略科举的现实功用。科举作为学子们向上爬升的途径,有其现实的正当性。朱子将“为己之学”诠释为圣人之学,并将科举之业作为“为人之学”,强调二者的对立,可以说是他对“为己之学”的概括和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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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宋明儒学的另一高峰,王阳明对“为己之学”的讨论是在与朱子不同的维度之上,他所延续的是对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另一条诠释路径。“为己”不是目的上的“为己”,这个“己”是真己,是禀赋于天的“天爵”。“为”也成为了光明自己的德性的行为。阳明以“致良知”为其讲学宗旨,对“为己之学”解释的文本不多,是因为其对“为己之学”义理的诠释也包含在“致良知”之中。在《传习录》其与萧惠的对话中可以大致看出: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阳明是在心的层面上诠释“为己之学”的,并且将“为己”与“克己”相关联起来,“克己”克的是己心之私意人欲,要想克除私欲,就要树立起“为己之心”。何为“为己之心”?在阳明的点拨下,萧惠也认识到“为己”不是为的躯壳的“己”,而是人自身内在的“真己”。面对阳明“躯壳之己”的逼问,萧惠回答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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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阳明接着说到:
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段对萧惠指点的话中也包含了阳明对于身心关系的看法。阳明认为向外驰求名利,并非真的“为己”,甚至也不是为了“躯壳之己”,只会戕害躯壳与真己。为己需”由汝心”,也就是“为己”必须经由这颗天理流行的人心,只有挺立起自身光明之心,以此心驱使耳目口鼻等躯壳,才能益于身心,才能得“性之生理”。因此阳明说:
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著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著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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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以看出,阳明所谓“为己之心”正是要树立起“真己”,结合阳明“致良知”的思想来看,“真己”就是人所本有的天理之心,有此天理之心,便能做到“克己”,并且“克己”也成了自然而然之事。天理之心是“为己”与“成己”的基础,将此心恢复到天理流行的状态,是道德完善,也就是“成己”的结果。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阳明所遵循的对“为己之心”解释的路径是孟子“求其本心”以及《中庸》“天命之谓性”的心学解释路径。站在心学的立场上,用一句话可以说明:人自身本有其内在可以超拔的资源,人亦能发掘其内在的资源并推出去。对宋明儒者而言,作为人之为人根据的“仁心”“仁性”不仅与天道、天理通而为一,而且具超越个人的生死与天道、天理同在的绝对性、普遍性、恒常性,既超越又内在的“仁心”或“仁性”并非指经验性的认知心、感性的血气之心、心理学意义的心或自然性的人性、社会性的人性。这样的“仁心”就是“为己之学”的基础,在阳明看来,“为己”之“己”就是“心”,这是一种本体论的解释路径,所倡导的是一种对自身内在天命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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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儒家的传统中,“自我”观念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但这一观念却真实存在于儒家哲学体系之中。儒家的“自我”与“天命”息息相关,唐文明先生曾指出:“从原始儒家的思想来看,自我的本真所是在于天命。‘生命’就是‘生’作为天命而被给出,人之为人,就在于人身上承担的天命。”因此将阳明对“为己”的阐释与心学的立场结合起来,就可以看出阳明所理解的“为己之学”就是要挺立起内在的道德仁心,树立起天命自觉,以此来完成道德完善的立身任务乃至于成人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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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阳明与朱子对“为己之学”诠释的不同维度,可以发现朱子是站在目的性的立场上,将学问的目标转向自身,追求自身作为道德主体的完善,而非在他者上寻求肯定。并且由“为己”实现“成人成物”的道德秩序的建构。而阳明对“为己之学”的诠释,体现的是为学主体对于天命的自觉,以内在本有的良知为指引,实现切于己身的道德实践,体现的是儒家源远的天命传统。
回到孔子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立场,为己之学的含义可能更接近于后者。站在“圣学”于“举业”对立的立场看,在先秦时期,孔子所处的时代,孔子作为第一个打破教育壁垒的万世之师,私学才起于风萍之末。按钱穆先生所言:“当孔子时,学风初启,疑无此后世现象。”“无此后世现象”意思是在孔子的时代,为学之风尚未如后世那样普遍,并且当时社会制度的主流还是世卿世禄制,朱子所谓“为人之学”的弊病是在后世才出现的现象。因此孔子所说“为己”与“为人”之学很大可能并非是后世儒者(指朱子诠释路径的儒者)所理解的那样是为了“自身”或是“见于他人”。但是否就是如阳明所站的诠释立场,还未可知,这需要更进一步对孔子思想进行分析。总而言之,朱子与阳明所代表的两种不同的解释路径,都在儒学学者的历史之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正是因为孔子对义理未下明确清晰的定义,“为己之学”才能在后世学者之中获得丰富多元的含义,这也是儒学极具生命力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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